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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徽夢 3216 2025-02-28 16:4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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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七叔猶豫了,我們說好了的,隻過路,不打擾沿路的住民。


    可同行的金家長輩卻道:「她是個嬌貴的女兒,如果不是遭了難,何至於連口熱水都喝不上?你等著,我去討!」


    「不必!小子這就去。」


    七叔猶豫再三,整了衣冠,這才去敲響路旁人家的門。


    因為戰亂,路旁門窗都釘得死死的。


    本以為沒人會應聲。


    誰知,屋子裡頭的人瞧了瞧我們,竟然放我們進去了。


    30


    祁門的老太太,老得牙都掉光了,臉上的皺紋一條壓一條,全是苦悶與歲月的痕跡。


    她老得像村口那棵銀杏樹,千百年來,仍是那樣繁茂筆挺。


    她拿出家裡烙的餅同我們分了。


    見蘭芝蔫蔫被七叔抱在懷裡,還找出了家裡曬著的草藥。


    她笑著,示意我們吃。


    七叔卻看見她空空的家裡,有些猶豫。


    「您……我們吃了,您老吃什麼?」


    老太太搖了搖布袋,示意她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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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小孫子脆生生道:「沒關系,我和阿婆可以抓河裡的魚吃!」


    「路過的貴客,她請你們吃得飽飽的,千萬不要客氣。」


    我們才意識到,老太太不會說話。


    手裡熱騰騰的大餅一下變得燙手了起來。


    我們不知道,她是怎樣在這樣的年月收下麥子,又烙出這樣一張大餅的。


    老太太打了熱水,喂給蘭芝喝。


    她垂眼的目光溫柔而含蓄,也許曾在某時某刻,這樣哄過臂彎裡的孩子。


    七叔這樣的漢子,此時也禁不住眼含熱淚。


    他將錢袋子輕輕擱在桌上,老太太卻搖頭,示意他拿回去。


    她打手勢。


    「我們是同一方水土上的人們。」


    小童不理解這句的意思,隻是甜滋滋地笑著道。


    在場的人,無論老少,都不約而同地哭了。


    再踏上前行的路,行囊裡裝著徽州老人贈予的吃食,心亦沉甸甸的。


    我們想帶上老人上路,她卻笑著擺手。


    「我老啦,像村口的那棵老銀杏樹一樣老了。老人走不動路,走上路也是個拖累。


    「家裡的人都走了,是我自己要留下的。這個孩子是個痴兒,所以也跟著我留下。


    「我生在徽州,死也要在徽州,如果不能留在這片土地上,又有什麼意思呢?」


    ……


    直到過了祁門,到了更開闊的視野,竟然更難了。


    舒州廬江是兵將必爭之地,因而叛軍也撥了一股在此圍剿。


    再像從前那樣聚族而行,便很容易被盯上。


    起先,是各家分開。


    到後頭,連我們自家都分開了。


    路上顛簸,蘭芝病得很嚴重。


    七叔母守著她,日日夜夜地流淚。


    他們要在就近的地方找個大夫。


    這裡的州縣,可能已經被兵丁佔據了。


    此行無畏於羊入虎口。


    七叔要送我走另外一條路。


    我掙扎道:「七叔,我和你一起走!」


    他卻抓住我的手臂,認真道:「小瑾,你必須走另外一條路。」


    「為、為什麼……」


    「如果真遇見了叛軍,我可能活不成,你七叔母和蘭芝還有一線生機。我們方家的根基不在徽州,而在東南,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方家最後的頂梁柱。」


    「我……」


    臨行被如此託付,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瑾,去吧。」七叔按了按我的肩膀。


    他與我相見最遲,卻依然如至親長輩般愛護我。


    「你的本事,徽州困不住你,潛龍入淵,縱然換個地方,我也相信你能重振我方家。


    「七叔是個沒用人,放不下妻子與女兒,不能替方家壯大。剩下的路,你就替七叔走吧!」


    他將大量物資和伙計都留給了我。


    自己卻領著妻兒,朝險境走了。


    七叔母臨走時,流著淚把手上的镯子褪給了我。


    「你身世多舛,無人真心愛護你,這麼多年,我是真的把你當女兒疼的。


    「小瑾,來路須當心。」


    我和他們在新安江前分路而行。


    如他們所言。


    往後的路,真的得我自己走了。


    可世事艱險,那麼多的貨物,又豈是我一個十三歲的姑娘能把控的?


    31


    伙計帶著貨物翻臉。


    他是方家鋪子裡的老實人,從前有長輩在時,都輕聲細語的。直到隻剩我一個人,就倏地變臉了。


    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有時富貴時惡意不行,蒙難了,便都顯現出來。


    他最後的善念,大約就是沒有殺了吧。


    我被他一腳踢下牛車,滾落在地上。


    幸而護住了要害,四肢隻是擦傷。


    他並不知,我也是防著他的。


    前方就是舒城,說不定便有兵丁在守著。


    這麼多的貨物,七叔是好心,可有時也會釀成禍患。


    我懷裡裹著的,才是真正值錢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翻坐起來,因逃難已經足夠狼狽,再加上從小在外沾染了市井氣息。


    如今,看起來也是一個瘦巴巴的小子。


    這樣便足夠。


    趁天亮,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舒城的方向走去。


    果然,到前方城門,伙計的屍首橫在一側。


    有個兵丁拋著他的錢袋,「哼」了一聲:「就這麼點貨物,值錢的早跑了!」


    我跟在流民堆裡,低著頭進城了。


    叛軍也要好名聲,守在這裡,隻是為了圍剿富商大賈。


    幸而七叔走了另一條路。


    不知其他地方,也是不是這個光景。


    一路上,我真是受盡了苦。


    天上大旱,下不了一滴雨,葉子上的一點露水也要被四處爭搶。


    河裡的魚,地裡的草根,早已經被人們嚼光了。


    我餓著肚子,整個人餓得佝偻,又不敢露富,隻能忍著。


    到最後,隻能匍匐爬行。


    我這樣的流民,在城裡也不算少見。


    人們眼裡發紅,卻因缺水流不出淚。


    「老天啊!


    「老天啊!為何要這樣對我們!


    「我勤勤懇懇了半輩子,米也不曾少交,人也不曾得罪過,為何要這樣對待我!」


    是啊。


    聚集到此的人,平日都是頭背青天、汗滴禾下土的農民。


    他們又曾負過誰?


    等出了城裡,路上的日子便好了些。


    我摘了些沒人要的酸澀果子,很迷茫。


    不知往哪裡走,卻也要往前走。


    終於,路過一個還算有個模樣的村莊。


    我上前討水喝,農戶有些警惕。


    問了我從哪裡來。


    我說:「從徽州府一路逃來的。」


    「徽州府。」他聽著,居然放松許多,「我們村子裡也有一對夫妻,也是徽州的,聽聞是歙縣人士,前不久逃難來的,你可以去投奔他們。」


    人在他鄉,既遇故民,也是一樁幸事。


    我打算去碰碰運氣。


    誰知,剛走到那棵大槐樹下,我抬眼一望,忽然捂住了嘴。


    32


    兩棵楊樹,一繩秋千。


    阿青嫂坐在秋千上,抬頭笑著朝旁邊的男人說了什麼。


    她绾著發髻,人年輕了許多。


    而旁邊的男子,居然是一個我意想不到之人。


    ——方四叔。


    腦子瞬間活絡了,從前想不通的問題,如今也想通了。


    怪不得四叔一直未娶,怪不得他待我那麼好……


    人在舉目無親的地方,反而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遠遠站在後頭,沒打擾他們。


    也沒上去相認。


    秋千下的阿嫂笑得那麼開心,四叔也松快了許多。


    或許,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到如今,我才明白七叔母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謝過農戶,又踏上了前路。


    我仍不知道我的路在哪裡,但隻要往前走,總會有希望的。


    可是,天不遂人願。


    老天苛薄,不肯下雨。


    人們求雨的招數用了一招又一招,可終究沒用。


    戰亂,飢荒,蝗災。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過這個年。


    當我又路過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和身旁無數流民麻木地前行時。


    我終於抵擋不住無力,一頭栽倒在地。


    周圍的流民眼睛亮了起來。


    活人,不能吃。


    死人,意味著加餐。


    當三雙黑爪子摸上我的腿時,人群中忽然衝出個蓬頭垢面的婦人。


    「你們不許動她!不許動她!」


    她哭得聲嘶力竭,直到腰背沒那麼佝偻,我才認出她的模樣。


    她,是我的阿娘。


    33


    到現在的話,許多事情終於能說清了。


    為什麼我無數次暈倒也不會被拖走。


    為什麼我餓到竭力時總有吃的在角落裡。


    不知從什麼時候。


    也許是從出了舒州。


    也許是從出了村莊。


    阿娘就悄悄跟上了我。


    她記得和我的約定,仍然不敢上前打擾我。


    卻仍掛念著我。


    我力竭暈倒的時候,聽見一個聲音在旁邊絮絮念。


    野火低垂,荒蕪一人的林地裡,隻有我和她。


    有什麼東西貼在我的唇上。


    「汩汩」的血腥味縈繞在我的鼻間。


    我聽見她說話。


    「我、我沒有喂過你一天奶,如今喝了我的血,也、也算是喂了奶吧。你莫要怨我,我……我也是太怕了。沒有兒子,你阿爹便打我,我被打怕了,便想要個兒子。懷你的時候我總盼是個能使把式的小子,可生你的那天晚上,我卻夢見了一個姑娘朝我笑,我、我有一瞬間,多麼希望你是個像我的姑娘啊!」


    天亮了。


    我茫然地站起來。


    阿娘的屍首倒在地上。


    母親的血肉在我口中彌漫。


    我在見這個世界之前,最先見過它們。


    阿娘臨死前,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於她,也許是心願已盡。


    天上又落了雨,周圍人都驚呼了起來。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下雨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著她的身體號啕大哭。


    老天爺啊,為什麼要這樣待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戲耍我!我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


    一個女人,她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錢給了大兒。


    愛給了大女兒。


    血肉和命給了小女兒。


    她輕飄飄地在這世上活了幾十年,將血與肉都付之一炬,卻什麼也沒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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