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不認識字。
我就舉著證讀給他聽。
「有了這個證,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將證書合上,放在他懷裡。
茴茴笑得眼睛彎彎,說:「真好啊,我也有家人了。」
陽光灑在他臉上,照得他眼底亮晶晶。
四歲的孩子從來沒有過家,家人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執著。
想到這,我心裡止不住地泛酸,我摸了摸他的頭,忍著沒有落下淚來。
茴茴躺在白色的床單上,看著窗外漸漸升騰的太陽,他伸出小手握住我的手,小聲說:「姐姐,我有點害怕。」
不知道茴茴從哪裡聽到的,人死後是要去地府的,那裡有很多吃人的鬼怪,所以他害怕。
我拍了拍他的身體,哭得哽咽:「別怕,姐姐在這。」
隨後我又補了一句:「你等著姐姐,姐姐很快就會去找你的。」
茴茴轉過頭看我,可能因為生氣,臉色更白了。
「別說傻話,別急著去找我。」
他像個小大人一樣,說著訓斥的話。
我終於繃不住了,號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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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被子上,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亦如茴茴此刻即將斷線的生命。
茴茴費力地抬起他的小手,給我擦眼淚。
「姐姐,我會保佑你的,你是我第一個也是我最後一個家人。所以你要替我……多看看明天的太陽好嗎?」
我把他的手抓在手裡,拼命點頭,你說的我都答應你,但是茴茴,你能不能也慢慢走,我想明天和你一起看太陽。
可無論我說什麼,茴茴都聽不到了。
他嘴角掛著滿意的笑容,枯白的小手從我的手中直線掉落。
我啊,沒了弟弟。
那天,我在茴茴的床上坐了一夜,月光打在病床上,將我畫成一個圓,圈在一角。
我抱緊自己,又哭又笑,原來情感會懲罰每個渴望愛的小女孩。
看得到,卻得不到。
13
茴茴去世一個月後,我也不能下床了。
在我不能下床的這段時間,趁著我睡著,顧枕會時常出現在我床邊。
午夜夢回時,總是能看見他握著我的手,哭著說他錯了。
在我印象裡,我很少能看到顧枕掉眼淚。
他是個硬脾氣,十二歲那年,他帶著我偷偷去看海,兩個小人穿梭在陌生的城市,隻為給我過一個特別的生日。
那天的海很藍,很美,可惜的是沒看幾眼。
因為顧爸顧媽半路殺了出來,急匆匆地把我倆抓了回去。我倆一聲不吭就出遠門,顧爸氣得要死,他拿著掃把狠狠抽在顧枕身上。
顧枕也不跑,站在原地讓顧爸打,一米多的小人,卻站得筆直,雖然一聲不吭,身影卻好像句句在說他沒錯。
顧爸氣得更狠了,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重。就這樣,顧枕一滴淚都沒掉。
那次挨打,半個月,顧枕都沒能下地。
可這樣的人,現在怎麼是個愛哭精了呢。
真好笑啊。
不過更好笑的是我,因為此時,隻要顧枕往那一站,白 T 搭配牛仔褲,哪怕不刮胡子,哪怕他現在哭得皺巴巴的,我也覺得二十五歲的顧枕依然俊朗無比。
說實話,我挺失敗的,因為我就敗在了這張臉上。
十年如一日,而現如今這張臉,我終究是看厭了。
我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顧枕啊,既然說了狠話了,就別回頭了。
14
在一個春暖花開,太陽很大的日子,我叫住了躲在門口偷偷看我的顧枕,讓他去給我買兜小零食。
要去見茴茴了,得給他帶點他喜歡吃的。
顧枕前腳剛走,我耳邊就傳來機器的爆鳴聲,我感覺似乎有很多人在我身邊亂晃,我的意識開始模糊。
慢慢地,周圍開始安靜下來,接著有無數畫面在我腦海劃過。
「姜姜,這條好看嗎?」一街之隔,哥哥朝著我揮動著他手上的白色圍巾。
在遊樂園玩了一天,我和哥哥都筋疲力盡,最後選擇在街邊的小店吃了東西再回去。明天就是媽媽生日,哥哥覺得馬路對面地攤上的圍巾很好看,可以買來送給媽媽。
他留我在原地等他,他則自己到對面買圍巾。街上店鋪陸續關店,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哥哥那一角有些光亮。
我在店內回應地揮了揮手,下一秒,嘭的一聲,白色圍巾被鮮血染紅,天旋地轉,而我再沒有了哥哥。
畫面一轉,爸爸拿著事發時的視頻,哭得不能自已:「姜姜,如果媽媽知道哥哥是為了給她買禮物才出事的,她會活不下去的。爸爸,求你。」
是啊,李女士把所有責任都怪在我身上,她的日子才會好過些。
高中三年,每次放假回家,李女士都對我又打又罵,我想如果恨我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她一直不知道真相也好。
直到我看到李女士拿著哥哥的照片偷偷地哭,她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媽媽不需要禮物,隻希望我的兒子回來。」
我默默地關上了房門,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原來她一直知道真相。
人性大致如此,哪怕是最近的人也好,每個人都在拼命地找活路,所以放棄我成為他們繼續生活下去的出口。
可誰能告訴我,我的出口在哪?我該如何活下去呢?
朦朦朧朧中,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搶救室外,我看到李女士和爸爸在窗戶處。
爸爸握緊了拳頭在流淚。
李女士則在後悔地捶胸,邊哭邊叫著我的名字。
「姜姜,媽媽錯了,媽媽錯了。」
她喊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
我將眼睛又閉上,不去看她。
李女士永遠不會懂,我求救過的,在她無數次打我的那些夜晚,每個不還手的瞬間,我都在心裡默默地哀求:「媽媽,救我。」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我伸出手來。
此時顧枕也從外面跑了回來,因為著急,他拎著的零食早就撒在四處,他也顧不得撿,雙手趴在搶救室的玻璃上,慌張又無措。
嘴裡太苦,我想要是有顆糖就好了。
我猜測,顧枕沒有買糖。
我想要的,他終究是給不了。
我氣息開始微弱,眼角流出淚來。
年年摘下口罩,有些哽咽:「姜姜,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搖了搖頭,我想我一直最想看到的,應該就是現在這個場景,他們擔心、害怕、後悔。
可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所以生命的最後,我想自私一些,我永不原諒,就當是對他們的懲罰吧。
畢竟他們還活著,而我沒有時間了……
如果愛忘了,就放他走吧……
相愛過,如果是愛得夠久,分開越疼吧。
想念你的臉頰你的發,我並不害怕。
心中總有對你的牽掛。
像愈合不了的疤。
我再也不敢碰它。
卻隱隱地痛在那。
可時間是個玩笑吧。
根本洗不掉的回憶。
你住在我心裡啦。
可我必須抽離。
為了讓生活繼續……
番外:姜降
我叫姜降,降落的降。
說來也好笑,這世界從來沒有可以給我降落的地方。
世界很大,可為什麼我想要一個家就那麼難啊。
顧枕是我喜歡了很多年的人,他的演技太過拙劣。我知道他沒有和別人在一起,哪怕他或許動搖過。
我不恨他,他隻是忘了他是愛我的。
但我也不會原諒他。
因為分開得太過不體面,我還喜歡他,可我還是我自己。
要說臨死之前還想做什麼,那一定是我想做我自己。
不是誰的女朋友,不是誰的女兒,而是姜降,完完整整的姜降,不委屈一點自己的姜降。
夕陽西下,潔白的雲路上光芒萬丈。
此刻茴茴在朝著我招手,我飛快地奔向他。
茴茴,我們下一次一起去個好人家吧。
去一個家庭美滿,很愛很愛我們的家裡。
好嗎?
好的。
番外:顧枕
顧枕看著眼前的白布,遲遲不敢掀開。
因為哭的幅度太大,他懷裡的藍色玫瑰,已經七零八落。
他看了一眼懷裡的花,鼻子發酸。
姜姜,你真心狠,連最後一面都沒讓我見到。
他跪在地上流眼淚,喘不過氣,幾次大口地深呼吸。
他從來沒有和別人在一起過,當時說的那些話都是因為她突然分手而生氣。
可她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他。她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恨著他。
顧枕抖著手,好幾次才掀開了白布。病床上的她,連笑容都沒有。
顧枕的淚水砸在姜姜的臉上,暈起一片水澤, 長時間的病痛折磨,姜姜的臉部早已幹癟發白,顧枕一點一點去擦拭, 他動作很輕, 像是怕弄疼她。
他低聲哄著她。
「姜姜,我錯了,對不起。」
顧枕後來才明白, 從始至終她想要的都隻是一份堅定的愛啊。
她隻是想要一個家。
可這麼多年, 他都沒有看清。
是他自以為是。
說到最後,他大哭起來,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迷失了方向, 手足無措。
他想去拉姜姜的手,猶豫幾次,又不敢去碰她。
怎麼辦,我現在該怎麼辦, 你真的不要我了, 我該怎麼辦。
番外:李女士
自從姜袑去世後,我開始對姜降產生怨恨。
我常常將怨氣發泄到她身上, 十幾歲的小姑娘一動不動, 還會關心地問我:「媽媽打累了吧,那你休息一下。」
她越是這樣,我心裡越是堵著一口氣。
我很清楚, 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
我多想她能指著我鼻子說, 你才是殺人兇手,是你害死了哥哥。
可是她沒有。
她越是這樣, 我越是愧疚。漸漸地, 我發現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
直到我知道她得了癌症要死了。
透過病床的窗口看她,她已經瘦成了一副骨架, 以前圓嘟嘟的小臉, 現在上面一點肉都沒有。
顧枕,既然說了狠話了,就別回頭。
「最所」念頭一出,我很快想起來她最後回家那次,她一邊撿起全家福的碎片, 一邊哽咽:「媽, 我其實要……」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
是我打斷了她, 我讓她別再叫我媽。
意識回籠,我捂住心髒, 蜷縮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
原來她是要告訴我的,原來……
姜降去世後, 我把自己困在房間, 用膠水把照片的碎片一一粘好。
勉強粘上的照片,還能用。
可死去的人, 再也回不來了。
我將手附在照片上, 摸著死去的兒女。
白發人送黑發人,是我活該,我想起了我無數次詛咒著她去死的話。
所以,都是我啊, 是我害死了他們。
最該死的是我,上天求你來索我的命,千萬別放過我。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