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啊……”沈澤川緩慢地拉長尾音, “這是要我望梅止渴, 聊以自慰。”
“時候不早了。”蕭馳野說著話,卻沒放手。
沈澤川原本還想說點什麼, 可是捏著他的手忽然動起來。
“九月前, 大帥若是不便出兵, 我就不再等了。”蕭馳野穿戴整齊,上半身瞧不出絲毫端倪,講話都跟平時沒差別。
“女帝如此手段,必不會同意大帥出兵, 況且——”沈澤川聲音忽地變輕, 像是化掉了。
蕭馳野脫掉了他的淨襪。
桌邊還有垂下的桌簾, 沈澤川隨著蕭馳野的手掌帶動,膝部輕輕抵到了桌板。赤足隔著花紋繁瑣的袍子踩弄,那布料蹭在他腳心,柔軟裡包裹著堅硬。
“況且大帥也要為五郡著想,”蕭馳野接著蘭舟的話繼續,“深入大漠耗時耗力, 她要掂量輕重,如果這一仗的時間更久,就連戚時雨都未必願意。”
沈澤川眼角泛紅,那是熱浪催的,他道:“那日你對陸將軍說要等啟東。”
“那時女帝還沒有展露鋒芒,如今再看,啟東出兵希望渺茫。”蕭馳野說到這裡,不再逗蘭舟,“今年你總集槐、茶、茨、河四州糧食解決吃飯的問題,雖然趕上了春耕,卻失去了槐州糧倉。陶茗跑了,朝廷自然要換人去管,明年想再跟他們做買賣就難了。永宜港和奚氏銅礦皆被查封,離北互市的生意就要減損一般半。蘭舟,明年的啟東守備軍養不起了。”
啟東這次出兵青鼠部,阒都沒有給糧食,戚竹音還有底氣,試問她的底氣哪來的?這天底下除了沈澤川,還有誰能這般豪氣地供應守備軍軍糧?薛修卓不是傻子,守備軍的糧食是誰給的,他心知肚明,隻是沒有當著戚竹音的面戳破。
啟東今年因為勤兵外族,五郡裡有三郡軍田沒人開墾,軍屯的效果就要減損,這導致戚竹音今年的軍糧需求比往年更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四郡民田春耕照舊進行,她隻要為軍糧發愁就可以,但即便如此,三十萬軍糧開支也大得嚇人,更毋論還要深入大漠,這跟她帶兵奇襲完全是兩碼事。
端州戰打贏後,各州防御工事的開支勢必要增加,不僅如此,六州已經初具規模,沈澤川要給六州十二萬守備軍全年供應軍糧,還要給離北十二萬鐵騎繼續供應軍糧,如果再在這個前提上增加啟東守備軍,那就是總計五十四萬兵馬都要靠他來撐。
“王憲給我寫信,說他在半月前就寄信給你,在其中闡明厲害,”蕭馳野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你沒有回復。”
沈澤川腳心還貼在蕭馳野血脈偾張的地方,他靠著椅,道:“半月前先生們還沒有估出預算,我便按下王憲的信沒有回復。”
“府中先生們是好,可他們大都來自江野,有才,卻沒有王憲這種官員精熟業務。王憲擔任戶部主事,時常跟兵部交涉,年年都要和我們這些入都要錢要糧的武將打交道,對於各地軍費開支、軍糧所需,他都心中有數。”蕭馳野近來休息在家,想的最多的也是軍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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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兵齊入太好了,可是太難了。
離北鐵騎的裝備耗損太快,後勤運輸軍糧的時候還要帶軍匠。運輸隊出了交戰地,再往東就沒有馬道可走,荒灘戈壁全都是十二部的地盤,糧草運輸得增加兵力做保護,可是增加兵力就是增加軍糧。離北鐵騎走得越遠,糧食消耗就越多,還要考慮途中可能出現的意外,這比打防守要難得多。
“去年薛修卓拋棄泉城和落霞關,獨守厥西十三城,當時還不覺厲害,”沈澤川終於露出難色,嘆了口氣,“現在才知道威力。”
誰不想要戚竹音的兵力?沈澤川也想,隻要拿下啟東五郡,即便女帝是光誠帝在世,阒都也絕無翻盤的可能。薛修卓一直對中博和離北戰事不聞不問,在年初任由沈澤川招兵買馬,甚至沒有追查啟東軍糧,這是對沈澤川的另一種消耗。
“江青山實乃一大助力,不怪女帝要拿他來跟薛修卓打擂臺,此人憑借一身硬骨頭扛起大周糧倉,”蕭馳野眼神深邃,“蘭舟,你要打的這場仗,比我的更難。”
沈澤川不回王憲的信,有為蕭馳野的考慮。同樣,蕭馳野現在放棄啟東守備軍,也是在為沈澤川考慮。
蕭馳野挪開椅子,俯身把木屐拾起來,卻沒有給沈澤川穿,而是整齊地擱到一邊。他松開握著沈澤川的手,俯身過來,摸了蘭舟的面頰,低聲說:“我自己去。”
沈澤川紅了眼角,含情眼裡卻沒有情潮。
* * *
深夜梆子敲了幾聲,風泉抱腿靠在李劍霆的龍床腳,沒有睡著。過了小半個時辰,聽見垂帷裡的李劍霆說:“你不睡嗎?”
風泉下巴抵著膝頭,他清秀的臉埋了半邊,答道:“皇上數日難眠,咱們還是傳個太醫吧。”
李劍霆睜著眼,稍稍側了些身,背對著垂帷,說道:“睡不慣而已。”
殿內靜了片刻。
李劍霆問:“你見過沈澤川嗎?”
“鹹德年他剛出昭罪寺的時候見過。”
“據聞他母親是端州舞伎,”李劍霆像是求證,“這是真的嗎?”
“真的,”風泉挪動下麻了的腳,“他是沈衛庶出第八子,在建興王府裡不得寵,早早就被打發去了端州私宅,跟已故的前錦衣衛同知紀綱有關系。端州淪陷時,他也在茶石天坑裡。”
李劍霆沉默須臾,道:“齊惠連敢拋卻成見對他傾囊相授,是位名副其實的狂士。”
“可是沈澤川褊狹記仇,”風泉側過頭,“紀雷與他有仇,他便讓紀雷……生不如死。那日在席上,若非韓丞冥頑不靈還在抵抗,皇上大可把他革官流放到中博,看沈澤川如何待他,必然也讓他生不如死。”
殿窗外的樹影透在地上,深夜的王宮裡阒無人聲。
“你是慕如的親弟弟?”李劍霆話鋒一轉。
風泉神色微動,沒有草率回答。
“慕如進宮前你就做了太監,她那時已經是楚王寵妾,你何必進來受苦?”李劍霆眼珠微轉,“你不像福滿進過內書堂,可你熟讀詩書。依照慕如的家世,你能認字就不錯了。”
風泉立刻跪在地上,道:“奴婢,奴婢……”
“朕看你雙耳耳洞不是新扎的,但是先帝沒有賞過你耳飾,更不可能賞你耳飾。能夠在幼年時耳帶明珰的男子非嫡即貴,你究竟,”李劍霆撐起身,停頓一會兒,看向垂帷,“你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 * *
琴弦“嗡”地震了一下,喬天涯如夢初醒,抬手想要揉眉心,卻發現指腹破了。
“大帥久不回信,便是對府君要把青鼠部領地給海日古一事不滿……”姚溫玉停下交談,目光透過簾子,看向裡間。
“此事難辦,就怕跟啟東有了嫌隙。”孔嶺跟著看過去,“松月心神不寧,不如出來跟我們喝喝茶。”
喬天涯用拇指抹掉那點血跡,靠在藤椅裡笑道:“既然先生邀請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罷把琴擱到案上,起身掀簾,去了外邊。
今日天氣好,檐下備著茶案,不像是在談公務,更像是在品茗。姚溫玉青衫寬袖,飲茶時腕間的紅線若隱若現。喬天涯也不客氣,在元琢邊上的椅子坐了。
“什麼好茶,”喬天涯接過高仲雄遞來的茶,隻是聞了聞,便道,“哦,河州的盛春意。”
“別看他平時跨馬橫刀與武將無異,”孔嶺指了指喬天涯,“其實是個懂茶人。”
“人生得意須盡歡,”喬天涯飲著茶,“我要是有錢,就想滿足口腹之欲。什麼好茶好酒,隻要能嘗一嘗,多少錢也花得樂意。”
姚溫玉垂著眸,道:“該學學神威。”
高仲雄趕忙擺手,說:“我倒羨慕喬指揮,我吧,也是想攢錢蓄個家底,這樣等日後天下平定了,好娶個賢妻。”
“松月也沒娶親,”孔嶺問,“不著急麼?”
“看看費老十,不也沒娶親?他們都不急,我當然心急如焚,”喬天涯放下茶盞,正色地說:“我想掙這筆份子錢想得徹夜輾轉。”
先生們隨即笑起來。
喬天涯側過臉,看著姚溫玉:“先生也沒娶親,急不急?”
枝頭的花掉在姚溫玉的袖間,他轉過目光,迎向喬天涯。風吹落花時,也把他微苦的藥香吹到了喬天涯身上。
“曾經急,”姚溫玉說,“如今有了虎奴,倒也罷了。”
在座除了喬天涯,都對姚溫玉和照月郡主的事情不甚了解,隻聽過些照月郡主要嫁他的傳聞,自然都以為他說的是照月郡主。
“我說人生有三恨,其中一恨就是生不能做虎奴,”喬天涯來抱虎奴,卻在虎奴肥胖的身軀後攥住了姚溫玉的手腕,“不然日日夜夜都息在你膝上,夢裡也能玄思無限。”
姚溫玉神情微變,他不妨喬天涯這般大膽,倉促間咳嗽起來。
“喬指揮時常語出驚人,倘若能跟元琢一辯清談,也是樁美事,”高仲雄感嘆道,“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元琢清談風採。”
“清談誤國。”姚溫玉抬手掩住口,腕間有點紅,他說,“適才還沒有說完,大帥不回信,就是對海日古不滿,青鼠部的領地到底不是我們打下來的,不能強求。”
孔嶺頷首:“我正是擔心大帥因此跟府君有了嫌隙。”
“我們想要借力打力,可是海日古到底是個邊沙蠍子,大帥信不過也是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