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們這樣的人,用盡了全力,也隻能剛好活著罷了。
「紅杏姐,我們走吧。」
小蔓抬起了頭,黑黝黝的眼睛裡,那曾經熄滅的光又漸漸亮了起來。
「怎麼走?」我問。
「到時我帶著你。」
「我腰疼,走不了遠路哩。」
「那我背你。」
無論我怎麼問,小蔓就是不肯說她的計劃,但見她信心十足的樣子,我竟也漸漸升起了幾分希望。
人總是要有點盼頭的,不然該怎麼熬過漫漫長夜。
但還沒等小蔓行動,我先等來了沈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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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我是被領家從沈家扛回來的,一起回來的還有滿滿一袋子洋元。
看在這錢的分兒上,媽媽沒有怪我丟了沈少爺這個大客戶。
但往日那些特殊待遇便沒有了。
春熙堂不養闲人,能下床的第二日,我就不得不重新掛了牌開始賣鋪。
城裡那些紈绔子弟皆以沈家的少爺們馬首是瞻,如今見我被厭棄了,反而對我好奇起來,一個兩個爭著要買我的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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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其名曰,要與沈言之共享「同靴之好」。
我每次陪客的時候,腰都痛得像是要折了,可也隻能忍著痛,賠著笑,一日往往要接上三四個客。
沈言之來的時候,我正坐在一人的懷裡,任由另一個人給我灌酒。
他故意把酒灑在我胸口,薄薄的衣裳料子立刻貼住皮膚,涼得我一哆嗦。
客們一陣哄笑,幾隻手過來在我身上四處揉捏。
我的目光穿過了那些手,與剛進門的沈言之對上了視線。
他擰著眉頭,穿過漸漸消聲的人群,將我一把拉走。
昏暗的燭光裡,他把我抵在床上,動作兇狠。
「紅杏,你真是好樣的,敢打了我的孩子!」
我知道他是怪我沒有與他共患難,沒有與他堅守在同一戰線。
可他理解不了,我拿什麼與他海誓山盟,又拿什麼與他風花雪月?
更何況,真的舍不得這孩子,那日又為何看著我挨打?
我隻是想活著,究竟又錯在哪了呢?
我心中一片麻木,手卻抓住他的肩膀,語氣輕柔:
「爺,你輕點,奴受不了……」
沈言之紅了眼,動作更兇了:「你他媽的就是個婊子!」
我攀住他的脖頸,低聲呢喃:「爺,紅杏本就是個婊子。」
婊子是沒有心的。
黑暗裡,我的眼淚沒入鬢角。
卻不是為他而流。
22
那晚結束之後,沈言之說他要結婚了。
白家的小姐明理懂事,同樣留洋歸國,接受過新派教育。
他說他以後大約是不會再來了。
「你我相識一場,害你受了苦,總歸是我的不對,你想要些什麼補償?」
我眼角瞥見了他帶來的幾本詩集,知道他大抵是想讓我開口要書以作紀念。
他從不曾了解我。
他以為我要識字是為了那些詩歌中的風情旖旎,以為我與他抵足纏綿是為了浪漫的愛情。
如今分開了,還指望著我像戲本子唱的那樣,要留著他的墨寶,往後日日思念。
我想到最近看過的報紙。
總統打了很多敗仗,也許很快,我們這裡也要淪陷了。
外面風聲鶴唳,四面楚歌。
沈言之卻還一無所知,隻顧著他那些風花雪月。
想著這些,我一字一句地答他:
「那便請沈少爺給紅杏一百塊大洋吧。」
若是局勢不好,我能有些錢財傍身,日子總會好過許多。
也不算白糟了這次罪。
「……」
沈言之的感傷被我打斷,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語氣蕭索地道:
「紅杏,你根本不懂我。」
23
那是我與沈言之最後一次見面。
我得空時仍會看報。
遇到有識字的客,便會請教一二,漸漸便也把字認得八九不離十。
那些報紙成了我麻木的生活中唯一的樂趣,也隻有在看報的時候,我才能脫離春熙堂,讓自己短暫地做一會兒自己。
我看到沈言之與白小姐結婚的報道。
他穿著西服,白小姐穿著婚紗,白色的頭巾恰到好處地襯託出她那張漂亮的鵝蛋臉。
一對璧人。
但沒過多久,總統又吃了敗仗,人心惶惶。
我在報上看到了沈家舉家搬遷南下的告示,卻沒有白家的消息。
不知白小姐是否也跟著沈家一起走了。
我腦海中又閃過她那日護住我的背影,心中有些許復雜。
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她的。
隻能希望她一切安好。
24
小蔓最近與一位客走得很近。
我不認得那人,隻知他是梨英沒的那日,同姜副總巡捕一起來樓裡快活的。
小蔓突然跟我借錢。
「紅杏姐,二十大洋就成,若是成了,我過兩日就還你。」
我皺眉問她:「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麼?」
小蔓遲疑了一會兒,在我的逼問下還是說了。
她說要逃出春熙堂需得那位劉巡捕的幫忙。
如今他需要用錢,我們得拿出點誠意。
劉巡捕就是那個近日與她要好的客。
我心中又浮起一絲不安。
小蔓的思路也沒錯,若是沒有這些黑狗皮的幫忙,我們根本走不出這胡同。
叫人家幫忙,給些錢財也正常。
但總有哪裡不對,我想不出,卻感覺得到。
生平頭一次,我希望戰亂快些到我們這來。
報上說,出了總統的地界兒,外頭的日子比地獄還可怖。
但再糟也不過就是這樣了,還能壞到哪裡去呢?
我還是給小蔓拿了錢。
25
春熙堂的生意越來越差了。
也不隻是春熙堂,整個胡同從早到晚都見不到幾個人影。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巡捕們衝進了春熙堂。
打頭的卻不是熟悉的姜副總巡捕,而是換成了與小蔓要好的那位客。
他如今換了身副總巡捕的衣服,趾高氣揚。
是小蔓將他們迎進來的,她挽著劉巡捕,臉上滿是大仇得報的快意。
「劉總巡捕,我知道大煙藏在哪兒,您跟我來。」
他們不顧媽媽的大呼小叫,挨門搜查,連灶坑都不放過,與土匪沒什麼兩樣。
一片兵荒馬亂。
小蔓趁機溜到我的旁邊,催促道:「紅杏姐,快,收拾點東西跟我走。」
我摸不著頭腦,但眼前這架勢與當日姜巡捕查封其他青樓時一模一樣。
姜副總巡捕也不知是何時被撸掉的,如今巡捕房換了個新人,許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媽媽從前打點的那些關系如今用不上了。
春熙堂要倒了。
烏泱泱的人跑來跑去,到處都是姑娘們驚慌失措的哭聲。
我隻拿了些大洋,跟著小蔓往門口摸。
媽媽眼尖地看到了我們,她突然跪在地上,指著小蔓尖叫:「劉總巡捕,我們春熙堂不過是藏了些大煙,您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那個叫小蔓的丫頭,是外頭來的奸細!我親眼見著她屋裡藏過人的!」
小蔓瞪大眼睛:「你放屁,我什麼時候藏過人,什麼時候又是奸細了?」
她知道逃不過,又蹭到劉巡捕旁邊,笑著討好他:「爺,這老東西是瞧不得我跟您好呢,我可是一直都一心一意跟著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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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不安達到了極致。
總統最近節節敗退,而對面勢如破竹。
巡捕房作為總統麾下的狗,在這種時候,隻要能找到任何相關的線索都是一件大功。
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會放過一個。
小蔓,不過是一個妓子……
果不其然,劉巡捕沒有半分猶豫。
他一把將小蔓推開,上下打量她,眼裡滿是算計:「小蔓啊,你真的是奸細?」
從前日日歡好,小蔓還盡心盡力地為他籌錢鋪平官路……
如今不過媽媽一句話,往日情誼便煙消雲散。
小蔓臉色慘白,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拼命搖頭:「我不是,我不是!」
兩個黑狗皮上前按住她。
不能再猶豫了。
我上前一步喝住他們:「等等!你們抓錯了,我才是你們想要的人!」
見他們的目光都看向我,我將顫抖的手藏在袖子裡,背到身後。
「我警告你們,如今張家口已經解放了,林將軍馬上就要帶人過來,到時定不會饒了你們。」
「還不快把小蔓放了!」
劉巡捕眉頭微皺,懷疑地看著我。
他心裡也清楚,這地方沒有任何價值,不會有什麼奸細藏在這。
拿下小蔓,不過是有棗沒棗都要打一竿子罷了。
可如今我一個妓子卻將局勢說得這樣清楚,又讓他有些猶豫。
「你要是敢騙老子……」
「如假包換!」我信誓旦旦地保證。
鉗制住小蔓的力量一松。
她哭著跑向我,被我一聲喝住:「滾,這不是你能摻和的事,有多遠滾多遠!」
我語氣嚴肅,不敢讓人看出我的心虛。
小蔓的腳步頓住,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向門口跑去。
我的一口氣還沒松完,隻見一道身影從地上爬起來,瘋了一樣撲向小蔓。
一柄匕首深深捅進了小蔓的後心。
媽媽握著刀柄張狂地笑:「小賤人,毀了老娘的心血,還想走?老娘宰了你這吃裡爬外的狗東西!」
小蔓吐出一口血。
她踉跄著走了兩步,最終倒在了地上。
她伸出纖瘦的手臂,五指用力地張著,似是想向前夠到春熙堂的門檻,但卻最終停住,不再動彈。
那門檻就在她身前,不過三四步的距離。
小蔓卻再也邁不過去了。
27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命運對我們的嘲弄。
梨英姐盼著兒子,就要死在兒子手上;小蔓盼著自由,便是死也踏不出春熙堂一步。
這便是命,這便是命!
我如遭重擊,喉頭一片腥甜。
劉巡捕已發現了不對,下令抓我。
就這樣吧,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我認命了。
砰——
陡然傳來的一聲槍響,將所有人定格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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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呼啦啦衝進來一群人, 身上穿著我從沒見過的制服。
槍聲不斷,硝煙彌漫,春熙堂裡一片混亂。
幾乎是本能驅使著我找了個角落躲好。
我看見媽媽出了春熙堂,卻又瘋瘋癲癲地跑回來找錢。
她從房間裡拖出一個碩大的包裹, 洋元在裡面叮當作響。
很快有人注意到那些錢, 伸手來搶。
亂戰之中, 媽媽不知挨了誰的槍子,倒在血泊中。
直到死,她的手裡仍舊抱著那些洋元不肯撒手。
我默默縮在角落, 看著軍靴在我眼前奔來跑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我的雙腿蹲得發麻時, 才有一個半大的小子吸著鼻涕找到了我。
「喂,跟我們走吧。」
「你們解放了。」
我雙眼湿潤,幾乎撲在地上。
29
我求人把小蔓燒了, 骨灰就帶在身邊。
我依稀記得小蔓跟我說過她的家,那裡有幾畝良田,一間小屋,一對愛她的爹娘。
總有一天,我會把她送回去。
這一年, 十月一號。
一個新的世界到來了。
年底, 胡同裡的所有妓院全部關停。
我和許多其他姊妹一起被送往教養院接受改造。
這裡有許多教養員, 他們鼓勵我們批鬥老鸨們,教我們如何生活, 如何工作。
我第一次不用陪男人睡覺也能吃得上飽飯。
教養員說, 這叫作「尊嚴」。
院裡的姐妹愈來愈多, 教養員人手漸漸不足,院長貼了告示,說要招募識字的女子幫忙。
我敲響了院長的房門。
樸素的木桌後面,一個女子抬起頭看向我, 鵝蛋臉秀美非常。
我一下愣住了。
「白小姐……」
2
「(「」「紅杏同志,歡迎你的加入!」
30
「後來呢?」
小姑娘拉著我的褲腿, 嚷著問我。
我坐在輪椅上, 摸著她的小辮子:「後來啊,那就是後來人的故事了。」
「後來人是誰?」
「後來人就是你呀。」
她不懂,瞪著大眼睛看向我,烏溜溜的眼仁和小蔓一模一樣。
我笑了, 眯起眼睛迎向夕陽。
後來我走出教養院,帶著小蔓回了家。
我找到了她父母早已風化的屍骨, 以及守著父母屍體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我收養了這個孩子, 帶她越走越遠。
我給她取名叫志雲, 志在青雲。
希望她能遨遊九天,鵬程萬裡。
小志雲聽不明白, 便自個兒跑去屋裡玩。
過了一會兒, 她拿出兩條裙子過來問我:「娘,明天我上學穿哪條裙子呀?」
「紅色的吧。」
「為什麼?」
「紅色好看哩。」
「娘不是最討厭紅色嗎?」
「……誰說的?」
我笑著搖搖頭,視線越過她的頭頂,停在了孩子們的操場上空。
那裡, 一面紅旗正迎著風,展翅欲飛。
「娘最喜歡的,就是紅色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