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死前打的最後一個電話,被裴景掛了。
他正摟著別的女人,如珠似寶地呵護。
那女人已有孕肚,被我婆婆一口一個「心肝兒」地叫著,往她手上套祖傳的镯子。
裴景看著她,眸中一片溫柔寵溺。
好一幅溫情脈脈的畫面。
好在,他們的幸福馬上就要被打破了。
因為我的死訊,很快就要傳來了。
1
我飄在空中,看見我的身體蜷縮在小院的雪地上,確認了一件事——我已經死了。
也許魂魄還要幾天才散吧。
我安慰自己。
地上的手機閃了幾下,是裴景打來的。
準確地說,是他回過來的電話。
手機一直閃爍,直到因為低溫保護關機。
阿景,現在回電話,太晚啦。
我已經接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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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本來我是打算安靜死去的。
可是那時候,雪下得太溫柔,秋千的吱呀,也太像小時候裴景推著我高高蕩起的聲音。
我突然就想好好跟他告個別。
他還不知道我得癌症了呢。
隻是我打過去,立刻就被掛斷了。
我頓了頓,還是打開了蘇穎的朋友圈。
果然。
她又發了個視頻。
在裴景給她買的別墅裡,裴景和他媽媽圍著她捧著呵護著。
配文:救命,快被寵成小傻瓜了(笑哭)
我放下手機,不想再看裴景和別人恩愛的畫面。
胃一陣緊縮,再次湧起劇痛,我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吐血,潔白的雪地頃刻被染紅了一大片。
我艱難地爬起來,重新坐上秋千。
真是的,臨死了還給自己添堵。
舊人,舊事,舊景。
他如今新人在懷,怎麼會想看這些早已遠去的東西。
所以最後,我還是沒有跟他告別。
3
我環顧了一圈這個滿是回憶的小院。
破敗,蕭索。
隻有寒風穿堂而過。
爺爺奶奶早已去世,我和裴景也早就搬離了這裡,無人看顧。
除了我坐著的這個秋千,其他東西早已是破磚斷瓦,不復小時候的模樣。
景不復當年,人亦不復當年。
我自嘲地笑笑。
秋千一晃一晃,靜謐的小院裡,間或有雪簌簌從石榴樹滑落的聲音。
我恍惚聽見奶奶慈愛地招呼:「小冬兒,小景,快來吃烤糍粑啦。」
爐火上,雪白的糍粑烤得香噴噴的,軟軟糯糯。裴景掰下一塊,燙得不停呼氣,在小瓷碗裡蘸一圈亮晶晶的白糖,遞到我嘴邊。
「快,趁熱吃最好吃了。」
糍粑真好吃,我幸福得眼睛彎彎。
裴景看我吃得開心,眼中的期待得以滿足,比自己吃了還高興,又耐著燙去給我掰糍粑。
那時候的裴景真好啊,最喜歡寵著我,每次收到爸媽寄的零食、玩具,都第一個送來給我。
他揣著零食一臉傲嬌,「小冬兒給哥哥笑一個,笑一個我就給你吃。」
我才不理他呢。
我知道,不管我是笑是怒,最後他都會塞給我的。
那時候你要是跟我說,裴景以後會護著別的女人,任由她重重扇我一耳光……
我恐怕會大罵你神經病。
4
裴景的父母忙於工作,我爸媽忙於離婚。於是我們便都成了留守兒童,住在爺爺奶奶家。
可因為有對方,我們一點都不孤獨。
我們一起對付那些罵我們「野孩子」的壞小孩,一起放學寫作業,一起趴在書桌上打瞌睡,然後被爺爺挨個敲醒。
十歲那年冬天,我因為水痘晚上突發高燒。正逢村裡的老人都去參加祖祭,隻有裴景在我家跟我做伴。
裴景不顧傳染的風險,頂著風雪,半夜背著我去鎮上的醫院。
我燒得迷迷糊糊,趴在他的背上難受得直哼哼。
他就一直在哄我。
「小冬兒別怕,馬上就到醫院了,到醫院吃了藥就不難受了啊……」
那時候他也不過十二歲,少年的背還很單薄,卻硬是咬牙背了我幾公裡,託著我的手臂一下也沒松。
周圍都是無邊的荒涼雪地,我摟著他的脖子,聽著他的聲音,無比安心。
所以請原諒我,後來不管他怎麼傷害我,我也做不到灑脫地放手離開。
5
幾天了,我的身體還是靜靜地睡在雪地裡。
我憂愁地想,這要是不小心被看到,一定會把人家嚇壞吧。
唉,當初我想著死後百事消,可真沒想過還要操心自己的後事。
我決定去找裴景,看能不能託夢告訴他我死了這件事。
說不定入殓之後,我的靈魂就能消失了。
沒辦法,我也沒有別人可以找了。
好歹他的名字還跟我在同一張結婚證上,辛苦裴大律師來給我收個屍,也不算過分吧。
離開前,我又看了一眼這片雪地。
十五歲那年,裴景就是在這裡跟我表白的。
他在一個初雪的夜晚敲開我的窗戶,神神秘秘地說要給我看個東西。
我迷迷糊糊穿著睡衣剛走出來,就被裴景裹上了溫暖的大衣,然後,小心翼翼地牽著我走到雪地上。
小院中間,有個腳印印出來的巨大愛心,整齊圓滿。
雪色映著月光,明淨柔亮。
彼時的裴景已經拔節成長為一個俊朗的大男生了。
他紅著臉,欲言又止。
直到我打著哈欠作勢要回去睡覺,裴景才急了,憋出一句:「林暮冬,我喜歡你!」
我那時被他慣得不像話,驕縱地昂起下巴,「這點小事還用你專程告訴我?」
裴景愣了幾秒,又氣又笑地來撓我痒痒。
我笑成一團,斷斷續續回應了他。
「我也喜歡你的,阿景。」
我還記得裴景那時的模樣。
他開心又拘謹,隻知道抓著我的手,眼睛很亮,一瞬不瞬地看著我,似乎要把這一刻銘記於心。
雪花像禮花般緩緩飄落,落在他的細碎的發梢和纖長的睫毛上,少年眼中盈盈有光,隻盛得下一個我。
對於那時的我們來說,那份情愫早已心照不宣,確實不需要說出口。
6
我飄回了我和裴景的家。
隻是沒想到,蘇穎也在。
裴景看上去有些煩躁,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最後停在陽臺,點了根煙,明滅縹緲的煙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蘇穎是第一次進我們的房子,對牆上的照片,餐桌上的杯墊,沙發上的毯子都好奇地翻翻檢檢。
她從我的冰箱拿出一輪白色的圓盤,笑嘻嘻地戳了戳。
「這是塑料嗎?硬邦邦的,怎麼放在冰箱裡,好奇怪哦。」
裴景回過頭:「那個是糍粑,烤一烤就會變得很軟,等等——」
可是來不及了,蘇穎已經隨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咚」的一聲。
我捏緊了拳頭。
早知道我死之後,蘇穎會堂而皇之地進我家翻我的東西,我就該一把火燒了再走!
蘇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啊,手太快了。阿景,你別怪我好不好?」
裴景看著躺在垃圾桶裡的糍粑,沉默了片刻。
「算了,也不值錢,等暮冬回來自己再買吧。」
蘇穎有雙無辜的眼睛,撒起嬌來嬌軟可愛,搖著裴景的手臂,總是容易讓人心軟的。
上一次聽她這樣撒嬌,叫的還是「裴總」。
7
那時裴景已經是知名的律所合伙人了,依然很忙碌,我也沒改掉給他送飯的習慣。
那天送飯去,他正在開會,於是我放下保溫桶就離開了。出去發現車鑰匙掉在律所,於是回去拿。
他們不知什麼時候散會了,在裴景的辦公室外,我聽見女孩嬌氣地抱怨:
「怎麼總是這幾個菜啊,都吃膩了,她就不會換別的菜譜嗎?」
我倏然推開門。
裴景和蘇穎坐在辦公桌旁,分享著,挑剔著我精心為他準備的晚餐。
我語氣有些僵硬:
「阿景熬夜多了,這是專門做給他的食療菜譜。沒專程給蘇助理準備一份,不好意思了。」
蘇穎吐吐舌頭,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著裴景。
「對不起啦,裴總,我以後再也不挑食了。」
裴景並沒有意識到什麼不對,還有點嫌棄地點了一下蘇穎的腦袋。
「暮冬穩重懂事,才不會計較這點小事,你以為都像你一樣幼稚啊。」
8
才不是這樣的。
從前,裴景從來都不要我懂事。
從孩提時期到情竇初開,從老宅小院到繁華城市,他總是說小冬兒無憂無慮,開心就好,什麼事都有他呢。
直到我十七歲那年。
那一年,裴景家中突逢變故,父親因生意失敗跳樓,母親整天以淚洗面。
現實一下打斷了風花雪月、年少懵懂,裴景開始打幾份工,經濟和精神上的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難得的一次見面,他難掩疲態,勉強笑著。
「小冬兒現在要乖一點了,我不在你身邊,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很心疼他,想著該我對他好了。
那麼,我就不要他給我準備驚喜,不要他早上打電話叫我起床,不要他那麼遠坐車來陪我過生日,不要他為我付出那麼多了。
為了幫他還賬,我也打了兩份工。
我知道他不會接受,所以每個月都把工資和省下來的生活費偷偷轉給他媽媽,自己隻留一點點,靠饅頭、青菜和免費湯度日,做夢都夢見紅燒肉。
記得奶茶店那份工下班很晚,回去的路上被人跟蹤,我一直飛跑到寢室才捂著狂跳的心髒哭出來,腳崴了也沒發現,一個人瘸了幾個月才好。
這些,我都沒有告訴他。
但裴景還是很內疚,總是說對不起,讓小冬兒跟我一起受苦了。
我說沒關系阿景,一生很長,你以後再對我好啊。
裴景眼眶通紅,把我的手放在心口揉了又揉。
「暮冬,永遠都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我會的。」
他說這話時,神情認真得近乎偏執。
我不得不信。
我怎麼會不信?
9
說好的,是一生。
結果不過十載光陰,已是天翻地覆,滄海桑田。
他將年少時對我的寵溺和愛意,全都給了另一個驕縱愛笑的女孩。
其實我早該感覺到的。
他不再叫我「小冬兒」,不再花時間哄我。
他誇我懂事體諒他的時候,眼中其實是帶著遺憾的。
遺憾那些天真無憂的年少,已經在生活的磨礪中,暗淡無光。
10
其實在蘇穎剛進律所,他們還是清白、不用避嫌的時候,裴景曾多次跟我提起她。
「新來了個小姑娘,皮得不像話,真拿她沒辦法。」
他說這話時像是煩惱,眼中卻帶著笑意。
「暮冬,她真像你小時候,我都不忍心罰她。」
就算是這樣,我沒有懷疑他。
直到蘇穎一次次越線挑釁。
她出租屋停電的時候,哭著打電話給裴景;在應酬上喝醉後抱著裴景不撒手,讓裴景不得不照顧她一晚上;在慶功宴上大膽地將奶油塗在裴景臉上然後親上去,惹得同事圍著起哄……
為了她,我一次次和裴景爭吵。
我以離婚威脅,要裴景辭退蘇穎。
裴景揉著眉心,語氣煩惱:
「暮冬,蘇穎隻是孩子氣,你過去也是這樣天真,應該最能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容不下她?以這樣的理由辭退一個小姑娘,你讓她以後怎麼辦?」
他眼中是深深的失望,仿佛不認識我了似的。
「暮冬,你怎麼會變得這麼刻薄?」
11
在頻繁的爭吵裡,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僵。
我開始抑鬱,整夜整夜失眠。
每次疲憊得想離開的時候,年少的裴景總會出現在我的記憶裡。
他長身玉立站在雪地裡,手心溫暖,看著我的眼眸幹淨又繾綣。
他還是阿景嗎?
我的阿景,怎麼會舍得這樣對我?
我離不開他,隻好懷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