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將進酒 4095 2024-10-28 23:08:25

孔嶺提了個醒,說:“王憲,府君還記得嗎?原先在阒都戶部主事,鹹德八年那會兒主理禁軍開支。”


沈澤川這才想起來。


說起來這個王憲,原先跟蕭馳野不和,經手過泉城絲的事情。他在行刺案裡被香芸構陷向蕭馳野行賄,因此遭遇貶謫,離都前蕭馳野去戶部走了關系,讓他沒有徹底丟掉官位,隻是放到中博來做事。


這事別說沈澤川,就是蕭馳野也忘得一幹二淨。


王憲到了燈州,沒多久就遇著土匪強襲,裝瘋扮傻逃出衙門,跟著流民困在燈州,直到楊裘身死,孔嶺前去巡查衙門時才重新冒頭。


“依照二爺的意思,這人本該到咱們茨州來,但當時緊跟著出了事,”孔嶺婉轉地說,“戶部就改了他的差,讓他下到了燈州去。他在燈州吃了很多苦,見到我時還惦記著府君跟二爺的恩情。”


沈澤川細想少頃,說:“他既然肯,就把他派去茶州。他原職是戶部官員,到茶州協辦稅賦也不算陌生。”


沈澤川信不過羅牧,這下正好,在茶州放一個精於稅賦的王憲,就能嚴控羅牧的賬本。茶州如今最關鍵的就是錢,隻要把銀子攥在手裡,羅牧就翻不了天。


時候還早,沈澤川先擱了三州雜務,問姚溫玉:“元琢這幾日還好?”


姚溫玉膝頭蓋著絨毯,聞言說:“承蒙府君掛念,沒什麼大礙。”


“茨州到端州雖然有馬道,但還是隔得遠,我擔心你路上受寒,眼下看著無礙便放心了。”


姚溫玉等沈澤川寒暄完,才說:“我從茨州倒帶了個消息給府君,”他頓了須臾,“幾日前丹城傳的風聲,說潘藺和潘逸兩人已革職查辦,交由大理寺及刑部候審。”


沈澤川眼眸倏地看向姚溫玉,說:“這麼快?”


丹城潘氏一門三員,潘祥傑、潘藺、潘逸都是朝中大臣,又與遄城費氏聯姻,在如今的世家殘餘內分量不小。太後還想要把持朝政,就離不開潘氏的鼎力相助,為此潘藺革職就是太後的損失。


“梁漼山跟著薛修卓一到丹城,就即刻開始稽查田賬,”姚溫玉說,“他們沒要潘逸呈遞的原賬,而是直接派人下去,親自丈量。”


潘逸原以為有潘祥傑和赫連侯作保,還有潘藺下派的梁漼山居中旁佐,這次的賬目稽查也能糊弄過去,起碼能熬過這個春天,豈料梁漼山就是衝著查賬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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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間有折子彈劾薛修卓,要轉查泉城賬,但被孔湫給駁回了。”孔嶺說道。


沈澤川折扇定在桌面上,他緩緩皺起眉,說:“去年的太學風波還不到一年,孔湫與岑愈先後在其中受到筆伐,當時跟薛修卓可是勢不兩立,怎麼這麼快……”


“厥西督糧道也下了獄,牽扯到遄城賬目問題,說是關稅有貓膩,現在受都察院彈劾,連荻城也受到了波折。”姚溫玉出身世家,對其間的線遠比旁人敏銳,他說,“厥西的督糧道,按道理跟遄城沒關系,但都察院是一起彈劾的。”


“遄城的赫連侯跟花氏走得近,”沈澤川說,“但他明面上不管遄城賬,岑愈現在連他都彈劾了,說明赫連侯有把柄落在岑愈手中。”


他指腹摩挲著扇沿,想了想。


“這事蹊蹺啊……顏何如在哪兒?叫他來。”


孔湫肯和薛修卓握手言和,這其中必定有原因。沈澤川的眼睛被擋在了阒都城外,但他必須時刻都清楚阒都在做什麼。如果潘藺真的因此被辦掉了,那不僅意味著世家受挫,還意味著在阒都爭奪戰裡,太後落單了。


顏何如屁股一挨著凳子,就滔滔不絕:“我這幾日可憋死了!府君,你不喊我,那鄔子餘就不放我出門,啟東的軍糧還沒送完呢,我心裡著急,火氣直竄。這端州太破了,來張墊子行不行?坐得屁股怪疼的……”


顏何如在沈澤川的目光裡逐漸閉嘴,他挪了挪身體。


“……行賄嘛,”顏何如小聲說,“赫連侯還能有什麼把柄?他一個闲職侯爵,為了兒子的前途四處跑,平日就愛送點東西。那梁漼山不是要去丹城嗎?赫連侯腦子被門夾了呀,叫那厥西督糧道給梁漼山送袋金子,這不正好撞人家手裡了嗎?我就說這梁漼山也不好整,他可是跟江青山一個路子,這下好了,赫連侯這袋金子搞垮了一幫人……”


“行賄?”姚溫玉忽然出聲,他看向沈澤川,“潘藺肯指派梁漼山,就是把梁漼山視為心腹的意思,那赫連侯何必再畫蛇添足給他送金子?”


“他傻唄,”顏何如敲著茶蓋,想起費盛摁過自己的頭,記仇道,“費氏都傻,腦袋不靈光,那小侯爺費適都及冠了,還遊手好闲,他們家哪能頂事。”


“赫連侯好歹跟著太後,花思謙倒臺的時候他都沒死,”沈澤川眸光微沉,“他就是要拿捏梁漼山,也不該給梁漼山送金子,還周轉到督糧道,這簡直就是把自己送到梁漼山面前,他圖什麼?”


“誰知道他圖什麼……”顏何如眼珠子一轉,跟著坐直身,趴在桌面上,對沈澤川露出吃驚的表情,“這事要不是赫連侯幹的,那他也太慘了!這就讓薛修卓直接捅了家,連帶著潘氏一門全落水了呀!”


沈澤川電光石火間想通了,折扇“啪”地扣在桌面,嚇得顏何如一哆嗦。


姚溫玉猛然咳嗽起來,他掩著唇,攥著帕子,在微微佝偻間平復著,接著說道:“好謀算……薛延清好謀算!”


第217章 鶴娓


阒都今日雨雪瀌瀌, 寒意砭骨。赫連侯跪在殿內, 跪得腿腳麻木,一雙袖子都哭湿了。


“那薛延清寡廉鮮恥, 為了構陷我不擇手段。厥西督糧道行賄, 怎的能牽扯到我們遄城?那是江青山的地境, 真的追究起來,也是江青山主使!”赫連侯摘掉的官帽就擱在膝邊, 他哭道, “還有岑尋益,此刻咬著我不放, 分明就是摈斥異己, 跟薛延清聯手做局。他們幹著狗苟蠅營的勾當, 孔泊然還要姑息養奸,壞的都是朝堂風氣!”


“你少拿這種話糊弄哀家!”太後怒不可遏,“你要真的規規矩矩,薛修卓能追到賬目問題?厥西督糧道在遄城貪了不少, 這其中倘若沒有你作保, 他有那麼大的能耐嗎?!”


殿內燈火通明, 宮娥太監都退到了殿門外,隻有琉缃姑姑跪在側旁侍奉。赫連侯前來負荊請罪,穿的單薄,此刻在太後的盛怒下戰戰兢兢。


天琛帝一死,太後就在這個位置上給世家補苴罅漏,做到今日已經精疲力竭。她隔著珠簾, 對赫連侯廢然而嘆。


赫連侯聞言不好,趕緊膝行向前,道:“太後息怒,如今棄卒保車方為上策,不論如何,都要先把潘藺保住。”


潘藺是潘祥傑的嫡子,還是戶部要員。他們在去年折掉了魏懷古,如今隻有潘藺還能在戶部立足,倘若潘藺就此丟掉了,世家的錢掌櫃就沒有了。


太後說:“保得住潘藺,也保不住潘逸。”


這潘逸是照月郡主的夫君,沒有潘逸,照月就要守寡。赫連侯一時傷心,伏地哽咽,拭著淚說:“我為人父,若非被逼到了絕地,豈會拋棄如此良婿?我也是萬般無奈。我寧可她守寡,也不情願她受此牽連。”


太後在珠簾內的容顏僝僽,她最終隻說:“你回去,讓照月與潘逸和離吧。”


殿外的雨雪敲擊著宮檐,朱牆沉酣白雪。望樓的古鍾幽怨,一聲聲催進會審堂。潘藺有品階在身,對堂內諸位主審不必行跪拜禮。


“永宜年以後,丹城就不再受賞田地,但現如今戶部丈量的總數與丹城呈報的頃數天差地別,”薛修卓坐姿端正,看向潘藺,“潘逸任職丹城州府,把多出來的田地對戶部瞞而不報,你主持戶部賦稅要務,這些年稽查田稅空缺沒有提出任何質疑。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丹城田稅在做假賬?”


潘藺關了幾日,官袍發皺。他坐在桌案對面,看著薛修卓沒有回答。


薛修卓跟潘藺對峙。


潘藺不好審,這種上品堂官都熟悉審查流程,聰明人面對大理寺和刑部盤問都會保持沉默,因為前來主審的官員都精於試探,跟他們周旋容易落下把柄。潘藺顯然就是聰明人,他對薛修卓始終沉默。


如果案子卡在這裡沒有進展,那麼其餘七城就有足夠的時間肅清賬目,在薛修卓轉查他們以前把腌臜都收拾幹淨。薛修卓蟄伏許多年才有眼下的機會,他不能讓潘藺就此逃脫。


“潘祥傑原職不動,”薛修卓十指交錯,“太後誇贊他是輔弼大臣,今年春闱以後有望調離工部,這是要升他進內閣的暗示。你在這裡跟我僵持,他春後的都察考評就勢必要受到牽連。”


潘藺俯身,輕蔑地呸了一口,說:“你鼓弄督糧道行賄,借機跟內閣孔湫搭上橋,現在要拿我們潘氏,不過是因為我放走了姚元琢。一介乖戾庶子,裝什麼治世能臣?”


薛修卓神色不變,他說:“潘祥傑出任工部尚書以前,你們潘氏就在丹城侵吞民田。永宜年間丹城白衣曹呈入都訴冤,在神武大街被花十三縱馬踏死,他八旬老父撞死在丹城衙門門口——你說得不錯,我確實是為了姚溫玉而拿你們潘氏,但姚溫玉不過是你給我的契機,就算沒有姚溫玉,潘氏也要還債。”


潘藺手腳冰涼,他後靠向椅子,避開了薛修卓的目光。


“鹹德元年海閣老領旨稽查丹城田稅,下派的官員叫作江峻,是我在戶部都給事中位置上的同僚。當時丹城田稅的問題已經露出苗頭,結果江峻在回都述職的途中墜馬身亡,攜帶的賬本不翼而飛。”薛修卓平靜地說,“鹹德二年閣老追賬,花思謙以為我們手中有證據,於是勒令世家補上空稅,你們不肯從私庫裡掏錢,為了補上這筆銀子,在八城內加劇擴侵。那年丹城有七戶人家先後吞藥自盡,你知道為什麼吧?”


潘藺當然知道為什麼。


那年花思謙被逼急了,連帶著潘祥傑也著急,為此在擴侵民田的同時把原本的田稅分到了城內百姓頭上。這些平頭百姓丟了吃飯的田地,還要負擔高額稅賦,沉冤未果隻能尋死。


這不是丹城特例,這是鹹德年以後八城常景。


薛修卓說到這裡,堂內已經沒有別人了,他繼續道:“後來厥西遇災,江青山……你知道江青山當時為什麼不肯跟花思謙同流合汙嗎?因為他的同族兄弟就是江峻,這世間有因果報應。”


潘藺喉間發緊,他勉強地笑出聲,說:“那你如今構陷無辜,就不怕因果報應嗎?”


“無辜?厥西督糧道無辜嗎?他能出任督糧道就是經由你們保舉,再由戶部給予都察好評,放到厥西去制衡江青山。他在這個位置上跟河州顏氏有往來,替遄、荻兩城倒賣境內銅鐵,貪汙的關稅可以重建這個辦差大院了。”薛修卓站起身,官袍在堂內顯得暗沉,他說,“督糧道倘若跟赫連侯沒有關系,他豈會聽到暗示就急著去重金行賄?你們把這個叫做構陷,然而這不過是你們過去慣用的‘術’,我是照貓畫虎。”


潘藺吞咽著唾液,他生起焦灼,說:“你費盡周折想要扶持儲君登基,隻怕最終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的儲君叫作李劍霆,不是李建恆。”薛修卓撐住桌沿,俯視著潘藺,忽然問,“你知道蠍子嗎?”


潘藺眼神茫然,他用沉默拒絕再入薛修卓的彀中。


“鹹德四年中博兵敗,給了花思謙喘息的機會,不論是沈衛避戰還是邊沙入侵,老天仿佛都在幫助世家逃過一劫。”薛修卓說,“這種事情,我不信啊。”


潘藺根本不知道薛修卓在說什麼,但是他嗅出了危險。他能對侵吞民田一事閉口躲過,卻不能在勾結外敵的事情上潦草過去。這種事情一旦起了頭,就是滅頂之災!


“你又想構陷我?”潘藺厲聲說,“你取媚儲君,邀得權位,卻在朝中排除異己,徇私枉法!你若真心為國,何至於逼反陸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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