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的右手割傷了。」
「沒關系。」我試圖蜷曲手掌,「你看。」
「不要勉強,銜青。」
「求你,周老師,我要去比賽。」
「……」
「我以後不會犯錯了,我發誓。」
「……好。」
我穿好衣服,周應槐攙著我走。
有財跟在我們後面。
周應槐彎下身,把它撈起,擱在兜帽裡。
他帶我去診所包扎傷口。
處理妥當之後,他送我坐上公交車。
我在車上回頭,看見他抱著貓。
我朝他招手,他捉住貓爪,也朝我招手。
幸好,我提前了三小時等車。
20
Advertisement
精疲力竭的我坐在分賽的現場。
周遭針落可聞,作文題被投屏在幕布上。
我竭力蜷曲右手掌,企圖寫字。
字跡歪斜,猶如狗刨,簡直慘不忍睹。
我隻好放慢速度,一筆一畫地寫。
動作慢騰騰,心卻跳得又快又兇,幾欲漲裂。
腦子裡像塞滿了雪,湿漉漉的一片。
混沌的精神與緊張的心態,同時左右著我的腦袋。
我竭力集中精神,右手卻一直打顫。
……
時間結束的時候,我還沒有寫完。
我隻能倉促地寫下結局。
走出分場時,我心底已經有了底。
——我發揮失常了。
上天是公平的,不努力的人,會被它收回恩賜。
我不再是那個駕馭文字的天才。
我打開手機,看見我媽媽的信息:「怎麼樣?」
「感覺還不錯。」
她的回復很快傳來:「宋阿姨送了條草魚,要不要喝魚湯?」
「同學請我吃飯。」
「去吃吧。那媽今晚不做你的飯:)」
又說謊了。
我坐上公交,來到周應槐的住處。
他並不意外:「進來吧。」
我蹬掉鞋,光著腳跑進去,捋了一把頭發。
雪花細細簌簌地落了一地。
我們坐在桌旁,沉默地吃完了面條。
臨走時,我問他該怎麼辦?
周應槐說:「讀書,考個好大學。」
「我不要。」
「你還是想反駁我,讀書不能變成有錢人,對嗎?」
「它又不能改變我的出身。」
「它改變不了你的過去,但能改變你的未來。銜青。」
「……你說得好聽。」
「我家沒錢,我上大學和讀研的錢,全是用獎學金墊的。」
「騙人,獎學金哪夠?」
「夠你付學費了。上大學還可以勤工儉學,邊念書邊打工。」
我被他說得心頭微動。
坐在椅子上,我心事重重地晃著腿,沒再說話。
他披上外套:「我出去辦事,順道送你。」
「不用了,周老師。」
我再三推辭,他說:「我最後送你一次。」
「為什麼?」
「補課是違規的,以後不要再來了。」
「你又沒收錢!」
「如果你有不懂的題,發信息問我就可以。」
「隻能問題?」
「林銜青!」他忽然拔高音量,「你聽清楚了!」
「我在聽。」
「今後你需要學習之外的幫助,去找你的班主任。」
「知道了。」
「貓被你黃老師接走了。」
「你喜歡她?」
「我是你的老師,不要過問我的個人隱私。」
「我是問貓。」
「下樓,我送你去車站。」
我們沉默地走在路上,他目送我坐上公交。
汽車發動,我開窗向他揮手。
他點點頭,沒有再回應我,佇立在原地。
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了。
21
又是一節體育課,我在許綺夏身邊坐下。
「是你給周應槐打的電話吧?」
她握緊手,矢口否認:「和我沒關系。」
「怎麼就和你沒關系?」
我拿出單詞本:「許綺夏,你變聰明了。」
她低下頭,摳弄拉鏈。
我去問過那個被我囑託的老板了。
他並沒有如約打電話。
周應槐會出現在那,也絕非機緣巧合。
是許綺夏讓他來的。
直至現在,我終於明白她惡毒的意圖。
我說:「你想報復張以峤。
「你的報復方式,是慫恿他來脅迫我。
「你想要他身敗名裂。
「所以你才假裝跟他和好,幫他望風。
「事成之後,你就會報警。
「但你沒有想到,我會向張以峤動刀子。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你的預料。
「你無法掌控情勢,隻好向成年人尋求幫助。
「家長和老師不是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是,離職又對我們知根知底的周應槐。」
話音落下,我看向許綺夏,她也在看我。
我攤手:「許綺夏,咱倆這樣鬥來鬥去,真的挺無聊的。」
「我不是!」她低聲說,「我現在不討厭你。」
「你對不討厭的人都這麼狠,對討厭的人得什麼樣兒?」
「我不是想你被他……我會看準時間報警的。」
「但是你沒有報警。」我明知故問,「為什麼你最後打給了周應槐?」
她臉上浮現出極其難堪的神色,儼然被我踩中痛處。
因為她後悔了,她害怕了,她不敢承擔這樣的罪惡——就像我一樣。
我們自詡無所畏懼,卻在現實面前很俗氣地犯了慫。
我站起身:「下學期高三了,收收神通吧。」
ṱų⁺ 她繃緊下颌,有些難堪地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了她的手。
頃刻間,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肉麻。
象徵性地搖了兩下,我收回手:「月考的最後一題你會做嗎?」
「不會。你知道我考砸了,還故意問我?」
「我教你啊。」我朝她笑,笑容裡飽含得意,帶著揚眉吐氣的快感。
「不用了,我自己會對答案。」
「不行,不許看參考答案,聽我給你講。」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至於「草木杯」的比賽,我毫無懸念地落選了。
並不意外,好運不會永遠眷顧我。
我還不夠努力。
得知落選那天,我情緒低落,許綺夏撇嘴:「你也不怎麼樣。」
我在對參考答案:「天才也是需要努力的。」
她撇撇嘴,衝我翻了好幾個白眼:「還天才咧!你真要臉!」
張以峤不再偷瞄我的胸部,他履行了承諾。
在那件事之後,他不再設法讓我難堪。
接著冬天過去,春天光臨了小小的縣城。
四月的第一天,我在寢室的床上輾轉反側,手機上是已發送的消息。
「周老師喜歡春天嗎?有財一定不喜歡——它被絕育了。」
周應槐沒有回復我,我起身翻找測試卷,拍了一張錯題的照片。
周應槐秒回:「連接 D、F 點作輔助線,你再試試。」
小小的熒幕在我臉上透射光亮,我有點快樂,同時感到絕望。
我忍不住發:「周老師,你搬家了嗎?搬到哪去了?」
意料之中的,他沒有回復我,周應槐一直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我學到一句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河流日夜奔騰不息,時間就是一條這樣的河流。
在高二暑假前,黃雨薇給班上同學發喜糖。
大家八卦地問她訂婚對象,她笑得甜蜜:「以前的同事。」
我撥開糖紙,把糖擱在抽屜裡,糖化了。
甜膩又黏稠的糖液粘在草稿紙上,我不得不把它摳下來。
我用甜絲絲的手指給周應槐發消息。
「周老師,祝你新婚快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我有點瞧不起我自己,因為這陣俗氣的難過。
我對周應槐的感情混沌又懵懂,在我尚未覺察那是什麼之前。
他幹淨利落地把它扼死在搖籃裡,毫不留情。
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正是他斷然的拒絕,讓我難以釋然。
就像張以峤一樣——原來人的本性是愛犯賤。
但和他不同的是,我不是個喜歡一頭撞死的傻蛋,我更愛我自己。
在發完那條短信之後,我下定決心,要讀書。
我要帶著媽媽去更廣闊的世界,我要賺很多的錢,過更好的生活。
當然,我會遇見更好的人,比周應槐好一百倍。
在好勝心與虛榮心,以及說不出是什麼心的驅使下,我更用功了。
曉看課本暮看題,行也學習,坐也學習。
當成績提升到一定程度時,我的進步越來越緩慢,進入停滯期。
我變得有些煩躁,不得不向許綺夏討教。
她調整狀態之後,成績回升,很快又跑在了我的前頭,真可惡。
許綺夏躊躇了三節課,遞給我一本筆記。
「你的腦子裡沒有樹狀圖。」她洋洋得意,「你不會歸納。」
「我——不會歸納,教教我,可以嗎?」
她眼睛一亮:「這還不簡單嗎?但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警覺地抬頭:「什麼要求?」
「你發誓,你永遠都不能考得比我好。」
「嘁,不教就算了。」
「……林銜青!你回來!林銜青!」
……
張以峤的跟班和他打報告:「林銜青和許綺夏搞到一塊兒去了。」
他扶了扶新配的眼鏡,語氣漫不經心:「一邊去,在背單詞。」
「那傻逼兩隻眼睛都 1.0。」許綺夏和我咬耳朵,「配啥眼鏡,配個腦吧。」
我被她逗樂,忍不住笑了一聲,即刻斂起笑容。
我絕不能被許綺夏說的話逗笑——這會讓我很感到別扭。
22
放暑假前的最後一次月考,我終於擠進了前一百五十名。
年段給了我一個很傻的獎——進步之星。
暑假過後就是高三,學校為了讓家長重視,召開了年段家長大會。
那一天,我和其他四十九個進步之星上臺領獎。
黃雨薇坐在第一排,她舉起手機,不斷示意我:看鏡頭!看鏡頭!
我極不情願地咧開嘴,很傻缺地朝她的鏡頭微笑。
她比了個大拇指,咔咔拍照。我不再看她,把目光挪向更遠處。
臺下人頭攢動,有許多目光投來,但都不來自我媽媽。
我媽媽正坐在狹窄的出租屋裡,拼了命地鉤那些一朵五毛的黃花。
她說她很忙,所以就不來了。我知道她是不敢來看我。
她因為懶惰和虛榮做了錯事,我明白,這種痛苦是她理應支付的代價。
今天天氣很好,媽媽。希望你也能照到這樣的太陽。
緊接著就是暑假,雖然沒有補課,但大家會去教室自習。
七月中旬的夜晚,我獨自坐在教室裡刷完一套題,收拾書包準備離開。
下樓時,我遇見了值班的黃雨薇。她給我看了有財的近照。
照片裡的有財肥嘟嘟、毛茸茸、皮毛油光水滑,簡直判若兩貓,真好。
我們闲聊了幾句,她遞給我一張請柬:「我在八月八日結婚。」
指尖觸碰到那張鮮紅的請柬時,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的幸福好燙手。
但我最終還是接過它,笑笑道:「黃老師,祝您幸福。」
好,就是這樣。我那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在十七歲的夏天徹底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