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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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劍霆坐在座位上,問薛修卓:“既然清談能夠召集群賢薈萃,先生,太學為什麼不設談?”
薛修卓合卷,反問:“什麼人能參與清談?”
李劍霆說:“天下有學之士。”
“不對,”薛修卓直視著李劍霆,“是天下飽食無憂之輩。”
薛修卓參與過清談,但次數屈指可數。所謂的清談,在他和江青山等朝臣眼裡就是空談,這些人既不議國政,也不議民事。清談在厥西十三城最為風靡,接著是阒都八城,潘藺等世家子之所以會格外推崇姚溫玉,就是因為姚溫玉以前很少涉及政事,這是種不俗。可是這種不俗必須建立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上,清談在中博鹹德年以後就絕跡了,難道是因為中博沒有有學之士嗎?其原因正是中博再也沒有飽食無憂之輩。
李劍霆思量片刻,說:“既然如此,那姚溫玉今日邀約天下飽食無憂之輩有什麼用處呢?”
薛修卓沉默片刻,轉過目光,看窗前芭蕉搖曳,那雨下得這般急,仿佛是他與姚溫玉下棋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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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外的天色已暗,清談還沒有結束。梅老年邁,此刻已經坐得累了。他與姚溫玉爭的是“變與沒變”,喝了好幾盞的茶水潤喉。
梅老清了嗓子,說:“我說的變化,是眼前的軀體變了。不僅如此,你變了,時間變了,世間也變了,你早已不再是適才的你,你更不再是一年前的你。”
眾目看向姚溫玉,等待他的作答。但是姚溫玉緩緩垂下袖,在四輪車上對梅老施禮,說:“先生說得不錯。”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這談論的事情,分明還沒有結束。他們千裡迢迢趕到這裡,就是想聽一番爭鋒,豈料姚溫玉卻就此作罷,自行認輸。
“永宜年間的盛狀再也不復,大周已是日薄西山。如今東北外敵強侵,西南官商勾結,這天下能夠暢談宇宙奧妙的地方還剩多少?”
席間聞言當即吵了起來,梅老“哐當”地扔了煙槍,以袖掩住口鼻,勃然大怒道:“臭!臭!臭!臭不可聞,俗不可耐!姚元琢怎的變成了海仁時!”
茶幾亂動,已經有人站起了身。羅牧趕忙起身,想要勸阻,卻聽那窗前的姚溫玉笑了起來。他越笑越大聲,說:“八城侵吞民田的狀況何其嚴重,路遇餓殍早已不再是夢中空談——我變了,世間也變了,先生身處其中,還能維持多久不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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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老本想離席,聞言沒有忍住,說:“萬物不以生將恐滅,變與不變皆有安排。你改變本道,墜入塵網,也想學那齊惠連、海良宜做個君子麼!”
姚溫玉說:“今日逼我變的不是別人,正是先生,正是世間。”
梅老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扶著茶案,說:“無為而治,道法自然!齊惠連改變了什麼?海良宜又改變了什麼?你步入他們的前塵,元琢,元琢啊!這是無用之功!”
姚溫玉神色稍斂,說:“既然道法自然,那麼這天要變即變,這世當亂即亂。先生大可繼續袖手旁觀,我已經拋棄了本道,要入這亂世了。”
梅老急得跺腳,像個孩子似的喊道:“不行,你回來!你回來!”
薛修卓以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①。此言齊太傅信奉,海閣老也信奉,他們之間唯獨姚溫玉不是。但姚溫玉今日此舉,顯然是親口擊破了自己往日的順其自然,這昭示著他從今以後拋棄原身,成為了世中人。
雨珠滾砸,從喬天涯的眼前飛落,滴在了水窪裡,水花微迸,打出了漣漪。一尾細鱗小魚從漣漪間飛躍而出,被臨池的孔嶺捉住,又丟了回去。
費盛撐著傘,孔嶺與沈澤川戴著鬥笠,在池塘邊垂釣。
孔嶺把鉤再度拋出去,說:“今日以後,有志之士都該湧向茨州了。”
沈澤川持著魚竿,說:“若是有志之士都這般好得,我與先生何至於陰差陽錯。”
孔嶺笑起來,避而不答,隻感慨道:“元琢此舉是‘改道’,亦是‘承道’,是為了向天下說明海閣老的遺志仍然存在於茨州,他不再是從前的他了。”
“神威的筆墨已經就位,”沈澤川說,“元琢的聲望在天下學子心中能否挽回,就看他這一紙抒情了。”
姚溫玉最初在太學風波裡被學生攻擊,就是因為他的出世,然而如今他已與梅老等人分道揚鑣,再借著高仲雄極具渲染力的筆,那雙斷腿就可以變成表明的志。不僅如此,隨之而來的疑問必定會包含著他為什麼會到茨州?如果他是有罪的人,那麼朝廷為何遲遲不派人前來逮捕?沿著這個問題想下去,就能看見已經分裂了的中博。
“因為天琛帝身亡,今年的春闱作罷,隨後海閣老死諫,太學圍攻寒門官員,其間不少人掛冠離職。阒都這個冬天還要維持三方穩定,”沈澤川晃動了下魚竿,“薛修卓已經憑靠著儲君半隻腳跨進了內閣,為此太後勢必要打壓以他為首的實幹派,不能讓他成為真正的攝政權臣,那麼他對太學的承諾何時能夠兌現?他與元琢又是同門舊故,如今元琢投奔到我的麾下,這其中必有隱情。況且李氏失德早已人盡皆知,樊州翼王遲遲沒有被打掉,效仿之輩層出不窮。薛修卓如今想要還手,也分身乏術,這個冬天他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隻能挨打。”
“世家捅出的婁子太大了,”孔嶺捏著魚竿,搖頭說,“太後不肯放權,內閣人心盡失,薛修卓羽翼未滿,三方膠著不變,八城侵吞民田一事就不會解決。這樣拖的時間越久,就對府君越有利。”
正如他們在這裡談論的一樣,幾日以後,高仲雄的文章流傳出去。海良宜留下的後勁根本沒有結束,隻要陳詞懇切,就能引起一片喟嘆。姚溫玉在茶州的清談內容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是五谷不分的學生,都必須正視一件事。
那就是短短這半年的時間裡,阒都已經徹底失去了維持天下穩定的能力。姚溫玉投靠的人叫作沈澤川,而沈澤川在半年以前還是和蕭馳野一同叛逃出都的罪臣,但是他們不僅沒有伏誅,反而正在崛起。
太後叫不動啟東守備軍,韓丞再度出山,請求八大營出兵,去剿滅遠在茨州的沈澤川。但是兵部以阒都無將為由,推辭掉了。會議談得不愉快,隨著年關逼近,三方的關系越漸緊張。
雪一下,投奔茨、茶兩州的流民就增多了。澹臺虎在敦州招募守備軍的同時,錦衣衛也在招募新員,沈澤川要把海日古和錦衣衛放在一起。等到沈澤川回過神,已經是十二月了,就在他把年禮籌備得當的時候,離北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
作者有話要說:①:《孟子》
第185章 鴻雁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凜風席卷著, 把鹽粒子般的雪刮得“沙沙”作響。馬道塌得厲害,糧車根本進不了交戰地, 蕭馳野把浪淘雪襟留在了邊博營, 帶著人挖了兩日的雪。
鄔子餘在寒風裡扎緊領口, 擋住了口鼻,一雙凍得紫紅的手不斷摩擦, 悶聲說:“這他媽的 , 打個盹兒的工夫就能重新堵上,什麼時候是個頭。”
晨陽輪值的時候從來不喝酒, 這會兒也扛不住了, 猛灌著馬上行, 把胃都燒痛了,說:“越靠近東北越冷,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過來了,否則得凍死多少兄弟。”
“這麼冷的天, ”骨津蹲在地上, 搖著頭說, “鐵甲沉重,戰馬要受不了了。”
離北的戰馬沒有邊沙的矮種馬那麼耐寒,冬日一到交戰地的馬厩料理相當費神,它們比人更辛苦。
“繼續挖,”蕭馳野說,“今晚必須趕到交戰地。”
蕭馳野呵出的白氣根本看不見, 疾風吹得他大氅呼呼作響。往前望不到頭,沙三營往北的馬道被堵死了,他隻能帶著押運隊從柳陽三大營這邊繞遠路。沙二營的物資告罄,隻能靠沙一營補給,這兩個營地共同承擔交戰地的作戰任務,裝備消耗迅速,在十月以後聚集了一批軍匠,總人數超過了五萬,所需的物資驚人,蕭馳野必須不間斷地雙線供應。
但是最難的還是圖達龍旗以西的朝暉,因為大雪數日不歇,先前就塌過一次的馬道直接作廢,蕭馳野修復的木板道負擔不了這麼大的雪,再加上糧車太沉,他也不敢貿然地過,隻能讓朝暉等幾日,他帶著糧車從交戰地往圖達龍旗繞。
骨津使勁呵了手掌,站起來喊道:“繼續挖!”
押運隊這三個月裡沒有休息過一天,但是軍士無人抱怨,因為蕭馳野也沒有休息。他們幾乎是在離北全境內跑圈,蕭馳野現在閉著眼都能指出哪條路最快捷。他精力駭人,在跑辎重的過程裡也沒有耽擱右臂的恢復,前幾日出發前,他還在邊博營裡拉開了霸王弓,那刺耳的破弦聲著實讓離北鐵騎目瞪口呆。
蕭馳野醜時到達交戰地,蕭方旭也才退下戰場,父子倆在昏黃的帳子前同樣地狼狽。
蕭方旭摘掉頭盔,這麼冷的天,他卻跑得滿頭大汗。他接過熱帕子揩臉,對蕭馳野頷首示意,就彎腰進了軍帳。帳內左千秋和蔣聖兩大主將都在,還有兩營的副將和遊擊也在,都是疲憊不堪的模樣。
“真他媽的邪了門,”蕭方旭把帕子扔在桌面上,“他們的矮種馬屁股都要蹭地上了,怎麼還能在大雪裡跑得這麼快。”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再退了,”左千秋站在地圖前,指著圖達龍旗的東南角,“再退這裡也要淪陷,到時候朝暉僅剩的物資路線就被卡死了,一個冬天就能被哈森活活耗死在圖達龍旗。”
離北的春天來得晚,這場雪起碼要持續到明年三月。朝暉就是在常駐營囤積了糧食,全軍的裝備也耗不起,常駐營沒有成批的軍匠。
“根據軍報,”蔣聖把靴子蹬掉,倒著裡邊的雪水,“哈森最近都在遛朝暉的兵,他就是看準了物資暫時上不去,要先把朝暉消耗掉。”
蕭馳野坐在角落裡,就著奶茶吃餅。他吃得兇,卻沒漏掉他們詳談的任何句子。
蕭方旭沉默片刻,盯著地圖說:“哈森這是要打突襲的前兆。”
蕭馳野也是這麼想的。
哈森消耗朝暉就是為了讓朝暉疲憊,離北鐵騎太吃裝備了,戰馬在冬日裡根本不是矮種馬的對手。如今馬道坍塌,沙一營能給朝暉的援助太少了,常駐營後邊還沒有援兵。郭韋禮駐扎在這裡的時候,朝暉的柳陽三大營就是他的援兵,但是朝暉現在頂上來,背後就隻有鎮守東北糧馬道的剩餘兵力,還因為大雪無法直達。
“辎重已經到了這裡,”蕭方旭回首,看向蕭馳野,“哈森的突襲一定會在這兩天發動。”
再等下去,蕭馳野就該北上,那哈森就要錯過時機了。
“明天一早,我帶三隊去這裡埋伏,”蕭方旭移動著手指,“千秋鎮守營地,老蔣繞後,我們在這裡結成一張網,起碼得打掉哈森突進的勢頭。這小子不僅會打野戰,還會打攻防,不能讓他找到能夠遮蔽的地方,隻能把他堵死在雪地裡。”
鐵騎是移動的牆壁,他們雙面夾擊,哈森就得碰壁。隻要限制住邊沙騎兵的速度,就相當於砍掉他們的腿。落地以後離北鐵騎還是牆,彎刀和稜刺難以突圍。
會議結束後,蕭馳野沒走。
左千秋過來拍了拍蕭馳野的右臂,問:“傷好了嗎?”
蕭馳野抬起手臂活動了一下,說:“握刀拉弓都沒有問題。”
“過年得好好謝謝蘭舟,”左千秋笑道,“這次的冬衣是真棉花,往年阒都來的都是紙屑。你大嫂來信說,到時候要親自下廚酬謝蘭舟。”
蕭馳野瞟了眼蕭方旭,謙虛地說:“他應該做的,哪值得大嫂謝?前幾天還來信說年禮也備好了,就等著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