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將進酒 4178 2024-10-28 23:08:25

夜空中還剩零星的雨點,滴在了蕭馳野的手背上。他握著狼戾刀,目光隨著哈森而動。


這是種奇異的寂靜,明明周圍殺聲鼎沸,蕭馳野卻覺得很安靜,靜得令他寒毛直豎,需要克制克制再克制才能壓下身體裡正在偾張的殺意。


哈森不再動了,他似乎已經洞察了蕭馳野的急躁。他們爭奪著這個戰場的主動權,都試圖左右這裡的氣氛,這昭示著他們根本無法共存,那是對自己節奏的絕對掌控。


水珠沿著蕭馳野微微隆起的手背滑動,就在它掉下去的瞬間,哈森暴起了。紅發宛如暗夜裡晃動的火把,在泥漿蕩開的剎那間衝到了蕭馳野的眼前。


哈森的彎刀眨眼就逼迫到了蕭馳野的咽喉處,蕭馳野猛地後退一步,泥漿隨著腿腳濺出扇面般的弧度,他半畫著圓抡起了狼戾刀,兩者在空中交撞。哈森被蕭馳野砸得腳下滑退了些許,但是他在下一刻就卷土重來,甚至聰明地學會了避閃。


狼戾刀是重型鬼頭刀,蕭馳野的臂力就是它的依賴,哈森在搏鬥間招招都想要砍掉蕭馳野的手臂。蕭馳野每一次的揮刀都會劈空,即便追上了哈森,哈森也會立刻把彎刀側著擦過去,不承接蕭馳野可怖的力道。


蕭馳野背後冷不丁地還會冒出偷襲者,他把眼睛、耳朵都用到了極致,體力卻像是潑出去的水,不到半個時辰,蕭馳野已經覺得自己的動作慢了些許。哈森再次撲上來,同時蕭馳野的背後有強風突襲,他驟然半跨一步,錯開背後的彎刀,反手扣住背後人的手臂,接著旋身一腳踹翻了哈森,擰斷了背後的偷襲者的手。另一側的彎刀砍在了蕭馳野的手臂上,隻聽“砰”的一聲響,被沈澤川送的臂縛擋下了。


泥漿猶如爆開的炮彈,狼戾刀被邊沙騎兵齊齊壓下,蕭馳野當即左手提拳,砸翻了其中一人,狼戾刀上的壓力頓減,他沉身要把刀抬起來。哈森的彎刀被狼戾刀砸出了豁口,他拋棄了彎刀,拔出大腿兩側的稜刺,看準時機一躍而起——禁軍中忽然撲出一人,抱住了哈森的腰,甚至用上了摔跤的技巧,卻絆不倒哈森。


哈森翻轉過稜刺,沿著那人的鎧甲,狠狠捅進了他的側頸,血如泉湧。哈森還沒有拔出稜刺,就先側頭躲開了蕭馳野的刀。


雙方都在死人,禁軍沒有想到哈森的精銳會這樣強,而這批精銳同樣沒有想到禁軍竟然能扛這麼久。


外圍的邊沙騎兵取出了帶著小銅球的鐵鏈,這種鏈子外形酷似離北鐵騎鉤掛用的鏈子,卻要輕得多。他們把包圍圈越收越小,在蕭馳野又一次被壓下狼戾刀時,無數條鐵鏈扔向了蕭馳野,銅球掛住了蕭馳野的手臂和腿腳,鐵鏈糾纏著,陡然把蕭馳野拖翻在地。


哈森的稜刺衝到蕭馳野的面門,蕭馳野幾乎是用了吃奶的勁才拖動了雙臂格擋,那頭拽著鏈子的邊沙騎兵齊齊趔趄。


稜刺再次“砰”地砸到了臂縛上,可是這塊精鐵也承受不住這樣的輪番碰撞。蕭馳野感覺到狗皮繩繃斷,臂縛已經凹陷下去了。


蕭馳野試圖掙斷鐵鏈,但是鐵鏈實在太多了,雙臂根本承受不了。他偏頭啐出了嘴裡的泥沙,眼看騎兵的彎刀直鉤向自己的脖頸。蕭馳野在這一刻看見了黑漆漆的天,鴻雁山的風吹著他湿透的發縷,他在粗喘中想到了沈澤川。


哈森原本已經勝券在握,豈料蕭馳野扛著眾力的拉扯,居然抬起雙腿踹翻了握刀的騎兵。拴著他的鐵鏈頓時晃動起來,他鬢邊淌的根本分不清是汗還是泥水。隻看青筋突跳,蕭馳野驟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了身。


可是獨木難支,騎兵們在蕭馳野打挺時就拽直了鐵鏈,讓他起來不到須臾,就再次被拖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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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夜插翅難逃!


千鈞一發之際,地面霍然震動起來,灌木叢枝葉間的水珠隨之蹦跳,茫茫夜色裡響起了號角。


哈森眺望向南側,果然看見一人單槍匹馬地蠻衝過來,背後是同樣碾壓一切的黑色浪潮。泥窪隨著他們的靠近震動得更加厲害,那悶雷般的馬蹄聲裡透露著鋼鐵的重量。


哈森立刻吹哨,騎兵們整齊地翻身上馬,向北迅速撤離。哈森在掉轉馬頭時,遺憾地看了眼蕭馳野。他抬起雙指,點了點額角,俯身對蕭馳野禮貌地道別,然後留下一地狼藉絕塵而去。


黑色的鐵馬衝到了蕭馳野的身邊,繞著他轉了一圈。


蕭方旭摘掉了頭盔,睨視著蕭馳野,對背後的人沉聲吩咐道:“給你們二公子解綁,怪難看的。”


蕭馳野神色冷峻,那是初嘗敗北的羞恥。


* * *


沙三營有五個營的主將,他們都歸屬於蕭方旭,按照品階,蕭馳野位於最末端。但是他這次敗得很狼狽,蹲在帳子外用涼水衝著半身,進出的主將都會看他一眼。


蕭馳野似乎感覺不到,他的肩部、胸口、脊背上都有刀傷,被冷水衝得發白。帳內散了會,左千秋掀起簾子,看著蕭馳野蹲在邊上的背影,責怪都變作了心疼的好笑,喚道:“進來吧,喝碗熱奶子,這麼冷的天別病倒了。”


蕭馳野悶聲應了,起身把水桶擱回去,就這樣進了帳。


帳內生了火,蕭馳野爛得不成樣子的鎧甲已經作廢了,蕭方旭正在端詳那臂縛上凹陷的精鐵。左千秋吩咐軍醫給蕭馳野上藥包扎,蕭馳野坐在小馬扎上,光著背不動。


過了半晌,晨陽、骨津、澹臺虎、鄔子餘都進來了。


“給你的主將呈報一下傷亡情況。”蕭方旭把臂縛扔回桌上,坐在了上位,對晨陽說道。


晨陽低聲說:“禁軍死亡三百人……”


“大聲點,”蕭方旭看著晨陽,“垂頭喪氣幹什麼。”


晨陽抬高了聲音:“禁軍死亡三百人,三十六人重傷,八人輕傷。”


禁軍是蕭馳野的根,死傷都要他自己承擔,這支軍隊沒有再擴充的可能,它具有獨特性,一旦全軍覆沒,即便是蕭馳野,也無法在離北重建。這就意味著禁軍隻要打了敗仗,就會面臨成倍的損失。三百人對於啟東守備軍或是離北鐵騎兒而言非常少了,但是對於禁軍就算是傷亡慘重。


帳內陷入沉默,澹臺虎偷瞄了幾眼晨陽和骨津,最後壯著膽子說:“哈森出其不意,主子也是……”


“再給你的主將呈報一下柳陽三大營的傷亡情況。”蕭方旭肅聲說道。


晨陽頓了一瞬,說:“柳陽南路軍死亡八百九十二人,重傷四十五人,輕傷二百三十七人。”


“朝暉原本打的是北路線,這支南路軍是為了救你們禁軍而臨時設立的,總共兩千人,挖坍塌的馬道時遭遇了哈森留在北線的騎兵突襲,算是折了一半。”蕭方旭說,“你如果老實地留在原地,不出兩個時辰就能和他們見面,但是你貿然掉頭進了圖達龍旗,這個損失,你要怎麼跟朝暉交代?”


蕭馳野沒有說話。


蕭方旭繼續說:“你該記住,你是押運辎重的主將,不是作戰的主將,用數百人去強襲哈森的部隊,你的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蕭馳野?”


左千秋原本不該講話,但是蕭馳野才退下戰場,他作為師父難免心疼,於是說:“這一次哈森籌謀已久,又遇暴雨,當時情況緊急,阿野——”


“你根本沒有把離北鐵騎當作己任,你的眼裡隻有禁軍。”蕭方旭撐著膝頭,驟然嚴厲起來,“邊博營那場仗衝昏了你的頭腦,你把誰都當作了胡和魯。今日敗給哈森就是教訓,你到底有什麼底氣跟他硬碰?你給我把頭抬起來!”


鄔子餘沒忍住,“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他一跪,澹臺虎也搞不清情況,跟著跪了下去,“撲通撲通”地晨陽和骨津也跪了下去。


蕭方旭倏地看向他們。


鄔子餘極虛弱地說:“王爺……不、不是……我腳軟了。”


第154章 男人


蕭馳野挨了頓罵, 明日還要在軍帳內當眾受罰。他被降了品階, 現在連主將都算不上。天縱奇才怎麼了?吃了敗仗一樣要當孫子。在交戰地,不要吹噓過去打了什麼仗、贏過什麼人, 那都不算數。蕭馳野在沙三營殺掉了胡和魯, 確實在軍中引起了熱議, 但是蕭方旭沒有賞他,反而讓他擔任了辎重將軍。這個舉動別人不懂, 老派將領最明白, 這就是蕭方旭要重用蕭馳野的意思。


蕭方旭不賞,是要堵住原本非議的嘴, 證明他對兒子遠比對其他人更加苛刻。郭韋禮在圖達龍旗跟胡和魯打來打去, 沒贏多少, 蕭方旭就給他升職,把他調到了沙三營繼續做主將,這麼鮮明的對比,聰明的人都知道閉嘴, 這意味著蕭馳野往後升遷靠的都是實打實的戰績, 也給蕭馳野敗北留下了餘地。


交戰地不是輸不起, 蕭既明能輸,郭韋禮能輸,朝暉也能輸,那是因為他們都是離北熟悉的將領,他們敗是情有可原,他們敗是可以原諒的, 而這些都是蕭馳野沒有的東西。一旦蕭馳野真正站到了最前方,他就隻能贏,他必須向處於萎靡狀態的離北鐵騎證明他是離北最好的選擇。


* * *


蕭馳野出了軍帳,穿上了衣。他腰背上纏著紗布,右臂傷得最重,近期無法拉開霸王弓,就連使用狼戾刀也要慎重。


蕭馳野呵了幾口熱氣,吹哨叫來了浪淘雪襟。浪淘雪襟才洗幹淨,還沒有裝馬鞍。蕭馳野翻身上去,拍了浪淘雪襟的脖頸,俯身對它低聲說了句什麼。浪淘雪襟便顛著馬蹄,聽話地奔入了夜色。


“還是老樣子,”左千秋站在帳子門口,感慨道,“心裡不痛快就喜歡跑馬。”


“憋著氣呢,”蕭方旭提下沸騰的糙茶,“可見阒都的六年沒有白待,今夜這情形換到以前,早在我罵他第二遍的時候就敢摔簾跑了,磨還是阒都那群老狐狸會磨。”


“這仗,還真不能全怪他。”左千秋回首,“哈森在圖達龍旗設下這樣的圈套,換作是你我也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打仗沒有‘換作’的可能,是他的仗,輸贏就該他承受。”蕭方旭頓了片刻,“這仗必輸無疑,他敢掉頭去圖達龍旗的沼澤地迂回作戰,我心裡是高興的。”


“對不對,”左千秋笑著點了點蕭方旭,“你就是口是心非。”


蕭方旭端著茶碗,說:“但是我不能誇他。”


左千秋說:“你沒有少誇既明。”


“他們兄弟倆不一樣,”蕭方旭側過臉來,“既明像他娘,有了弟弟以後,經常聽人說的都是阿野如何像父親,仿佛他早生了幾年,就是在搶佔阿野的位置,因此對於既明,我要時常誇獎。阿野像我,還是家中幼子,上面有既明護著,野得很。他想玩兒什麼都敢玩兒,十四歲以前自己馴馬,差點摔斷脖子,等傷一好,偷著也要跑去繼續馴。他十四歲那場仗打得漂亮,回到大境,誰不誇他?他那會兒想要什麼東西,不許別人給,一定要自己拿,不吃不喝也要弄到手。他這種性格,缺的不是誇獎,而是罵。”


“當爹是門學問,我不及你。”左千秋的發妻早亡,天妃闕一戰以後他浪跡大周,不再續弦,自然也沒有兒女。此刻他坐下來,說:“不過邊沙近些年人才輩出,阿木爾也有個好兒子,哈森不驕不躁,下手果斷直接。”


“阿木爾的眼光好,”蕭方旭抿了口熱茶,“哈森最難得的是打法不拘一格,性格卻相當穩重。”


“要是把既明調回這裡,”左千秋說,“多少能克住他。”


“不錯,”蕭方旭稍稍挪動了下腳,說,“朝暉跟著既明,把既明的打法學得最像。但是哈森原先在跟啟東打仗,遇見的是與既明同種類型的戚竹音,他已經習慣了那種節奏,所以你看朝暉,雖然能夠遏制住哈森的猛攻,卻也同時被哈森牢牢釘在了北軍路。”


左千秋笑起來,說:“可是哈森對上阿野,就是針尖對麥芒,即便兵力相等,我也以為兩敗俱傷的可能性更大。”


“說兩敗俱傷是抬舉他,現在的他根本不是哈森的對手。哈森上戰場的時間比既明還要早,經驗是遠比天賦更加可怖的東西,阿野差得不是一星半點。”蕭方旭站了起來,指間翻轉著匕首,盯著對面的草編靶,“狼崽打不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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