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叫普戒的小沙彌連忙點頭:「女施主請隨我來。」
走出去兩步後,他又突然回頭,與我撞了個滿懷。
他揉著腦袋,龇牙咧嘴。
我與普山相視一笑。
普戒嘟著嘴:「對了,二師兄,方丈讓你去後山找他。」
「好。」
普山和尚走後,普戒的話多了起來。
一路上他與我說了許多。
「施主,二師兄第一次帶香客回來,還是女香客。」
「嗯?」
「你是不知道,算了,你過來,我偷偷給你講。」
「嗯。」
「答應我,不許告訴第三個人,否則我就不講了。」
「嗯,好。」
他神氣地仰起脖子,滿臉自豪:「方丈說了,二師兄會成佛。方丈還說了,隻等師兄此次歸來,便成了大半!」
我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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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佛?
想了整整一天,我都沒想明白。
我隻知道,我的毒還沒解,和尚的精氣我還沒拿到。
同樣,整整一天,我都沒見到和尚。
但我能感受得到他的氣息,離我不遠。
7.
入夜,圓月高懸。
百無聊賴,我從窗戶探出半個身子。
月光下,翠竹的影子忽閃忽閃,像極了阿娘撲閃的睫毛。
阿娘撿到我時,我剛化形不久,還是一副稚童模樣。
靈力低微的我,是所有人欺負的對象。
她們嘲笑我沒有爹娘,說我是野荷花,就算僥幸化形也醜得不能見人。
是阿娘撿到了我。
她帶我回了她的洞府,給了我家。
她和姐姐教我法術,教我保護自己。
多年過去,我修為大漲,早就從稚童化成少女模樣。
隻是如今,阿娘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前些日子,姐姐突然失蹤,更是惹得阿娘險些走火入魔,傷了心脈。
周圍的妖族本就蠢蠢欲動,阿娘修為減退,他們便更肆無忌憚了。
我根本震懾不住眾多妖族,唯一的辦法便是替阿娘療傷。
可治好心脈所需的藥引,便是和尚的精氣。
本以為精氣好得,可誰知,一連多日我竟毫無所獲。
也不知道阿娘的身子怎麼樣了。
我心煩意亂,關上窗戶時驚覺和尚離我不過百步。
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
是普山和尚。
他換了新僧袍,脖子上掛了串我沒見過的念珠。
「聖僧!」我提起裙擺,小跑著撲到他懷裡。
他不動聲色躲了過去,雙手合十,眉眼低垂。
月白色的袖子下垂,露出他半截手腕,青黑的佛珠纏了兩圈,尾端的穗子搖擺不定。
我假意順著他,實則趁機抓住他的手:「那深更半夜,聖僧來做什麼?」
他後退一步,將一個瓷瓶塞到我手裡:「師傅在閉關,目前無人能為施主解毒,但此藥可以壓制一二。」
說完,他後退一步,低眉順眼地站在原地。
我上前一步,一手拉住他的僧袍,一手捂著心口:「聖僧,奴心口疼。」
說著就往他懷裡靠。
他滿臉無奈:「那貧僧要怎麼做,施主才會好些?」
我看著手裡的瓷瓶,腦海中滿是和尚欲拒還迎的模樣。
我跳進他懷裡,伸手勾住他脖頸:「那聖僧可以送奴去休息嗎?」
見他沒動,我在他耳邊吹了口氣:「奴真的疼,聖僧……」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和尚竟笑了。
他任我掛在他身上,抱著我朝廂房走。
他推門而入,將我放在床上。
背著光,叫人看不清的神色。
「聖僧怎得不關門?」我有意抖落搭在肩頭的外衫。
一陣風帶來陣陣寒意,我覆上和尚腕間的佛珠。
他抽出一隻手,重新幫我穿好衣裳,一本正經地說:「深更露重,師傅莫要著涼。」
我握住他搭在我肩頭的手,趁機給他留下屬於我的烙印:「聖僧,你當真不曾心動嗎?」
他看了一眼敞開的房門,斂眸:「君子論跡不論心。」
說完,他囑咐我好好吃藥便走了。
我看著緊閉的房門,隻恨自己不爭氣。
8.
第二日,東方露出魚肚白,我習慣性地早起收集露水。
卻在推門時,看到了和尚。
迎著朝霞,他就那樣靜靜地立在門前。
似是聽到聲響,他回過頭,朝我微微頷首。
回禮後,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食盒,指了指不遠處的石桌:「聖僧,咱們去那兒吃可好?」
他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點頭答應了我的願。
我揭開食盒,把餐食一一擺開——一碗紅棗粥,一個藜麥饅頭,一碟清炒時蔬。
寺廟的普通吃食。
我對這些提不起興趣,卻也不好拂了和尚的面子。
隻胡亂吃了幾口,便將碟子往回收。
和尚眼眸含笑:「吃好了?」
我點點頭。
「不看看還有什麼?」他指了指食盒下層。
「有暗層?」
和尚點點頭,將食盒轉過去,修長的手來回撥弄著鎖片。
咔噠一聲,彈出一個小小的盒子。
和尚將盒子推到我面前:「打開看喜不喜歡。」
我依言打開盒子,一枚荷花酥正躺在那兒。
「和尚,這是你做的?」驚訝之餘,我竟直接喊他和尚。
和尚目光飄忽:「寺裡伙食清淡,怕你吃不慣,所以便……學著做了。」
他越說聲音越小,可我卻聽得真切。
我強忍不舍,掰了一小塊塞進嘴裡,而後又掰了一半遞到和尚嘴邊:「酥香可口,甜而不膩,你也嘗嘗。」
他愣了片刻,接了過去。
我看著剩下的荷花酥,小口小口地掰著吃。
最後一塊入腹後,我隻覺回味無窮,朝和尚眨了眨眼。
他揩去我嘴角的碎屑,笑著說:「我做了許多,喜歡的話晚點給你拿。」
我餍足地舔了舔嘴角,卻不經意看見和尚腕間腫得發紅。
「不小心燙傷了。」他用袖子去遮,「吃好了嗎?吃好了我帶你去拿荷花酥。」
「好~」
我跟上和尚的腳步,來到後山小院。
兩間茅草屋,一座湖心亭。
和尚帶我繞到茅草屋後的小廚房,變戲法似的拿出兩碟荷花酥。
他臉紅著:「這些沒做好,你將就著吃,明……吃完了我教你怎麼做。」
我咬了口炸過火了的點心,含糊不清:「哪裡沒做好?火候大些罷了,很是酥脆呢!」
再看和尚時,他已挽起袖子開始和面。
我也學著他的模樣幫忙。
黏糊糊的面團粘在手上,怎麼弄都弄不下去。
最後是和尚抓了把面粉,放在我掌心:「太黏就是水放多了,加些面粉就好。」
「荷花酥,不難做的,我教你……」
和尚手把手教我和面、備餡兒、制油酥、切花瓣、炸定型……
等我端出一碟完整的荷花酥時,天色已晚。
和尚嘗了一口,眉眼含笑:「學了十成十,以後能自己做了。」
他看了眼窗外,收起各種工具:「師傅今夜出關,我帶你去解毒。」
和尚說,他師傅叫遠觀,是普濟寺的方丈。
我點頭,跟上他的腳步。
9.
屋內陳設樸素,蒲團上有一老僧在打坐。
和尚朝他行禮:「師傅,這便是中了毒的……女施主,煩請師傅為她解毒。」
我也學著他行禮。
方丈背對著我們擺擺手,和尚猶豫地看了我一眼後,退了出去。
門被關上的那一剎那,無形中卻突然多了一股威壓,壓得我動彈不得。
屋內隻有我和遠山方丈。
我死死咬著嘴角,卻仍被壓得單膝下跪。
面前之人還在不斷施壓,我快撐不住時,識海中傳來一聲怒喝:「大膽妖孽,你可知罪!」
我再也撐不住,直挺挺跪了下去。
腦海中閃過與普山和尚的過往。
譬如,三個月前,知道要取和尚精氣那日,我便來到普濟寺。
我化身佛前蓮,在普山和尚窗前,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為取精氣做打算。
多日過去,他除了做早課,便是打坐,我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終於,他奉命下山遊歷,我這才有了機會近他的身。
在往後,便是山腳下,破廟裡……
他的聖潔,我的齷齪,在此刻暴露無遺。
幾近崩潰時,身上的威壓消失殆盡。
得以解脫的我,大口呼吸。
盡管眼前之人慈眉善目,但我絲毫不敢不敢小瞧他。
他卻一反常態,出乎意料地和藹。
他柔聲道:「孩子,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
「可我是普濟寺的方丈,普山的師傅,於公於私,我都該負起責任。」
「所以,我不該,我不能放任不管。」
方丈說了許多。
他說,他知道我為何接近和尚。
卻也警告我,普山是佛子,注定會成佛,而我隻是他的劫難。
若能度過劫難,那他便能順利成佛。
我問他:「如果渡劫失敗,會如何呢?」
他說:「重來一世。」
我暗自較勁,畢竟我們妖渡劫失敗可是會灰飛煙滅的。
他們人真好,還有機會重來。
方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緩緩開口:「重來的代價可不是誰都付得起的。」
我啞然。
他抬手往我額頭灑了三滴水後,說:「毒解了,隻是我能為你解毒,也能解了你們之間的羈絆。」
語畢,我感覺到我留在普山和尚身上的烙印越來越淡。
我想一探究竟,卻怎麼也出不去這個房間。
直到月掛中天,方丈才放我出去。
他隻留下一句:「萬般因果皆有定數。罷了,去找他吧,做個了斷。」
方丈不知,隻要普山和尚魂魄不滅,那我留的烙印便永遠存在。
哪怕聯系再微弱,我也能尋到他。
10.
後山,湖心亭,一張案幾。
和尚正俯在案幾上抄經書。
我喊他的名字,他置若罔聞。
走近了,我才看見。
簪花小楷,一筆一劃:
「暫時姻緣,百年之後。
各隨六道,不相系數。」
……
他寫得極認真,我在旁邊心急如焚。
要知道,他每寫一筆,我在他身上留的烙印就淡一分。
眼見著烙印要沒了,我握住他執筆的手。
肌膚相觸的一瞬間,他那恍若古井般的眼眸裡才有了一絲動容。
他抽出手,卻不慎打翻了砚臺。
濃墨在紙上暈開,將整張紙都浸透,又墨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他抬頭看著我:「施主,這是做什麼?」
眸子裡滿是淡漠疏離,與先前判若兩人。
念珠從他袖口滾了出來。
我撿起念珠,在他身邊席地而坐:「聖僧,你的佛珠裂了。」
他伸手來接。
遞過去時,遠處傳來小沙彌的驚呼聲。
他隔著池塘,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和尚:「二師兄,你……」
他結結巴巴,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卻驚動了守夜的和尚。
人一多,便鬧哄哄的。
最後,方丈來了。
他聽了小沙彌的敘述後,長嘆一口氣,吩咐人將和尚綁起來。
綁起來的雖是和尚,可眾人卻不服。
他們說普山和尚最是守禮法,定然是我這個妖女使了手段,鬧著要處死我。
和尚紅了眼,額間的蓮花印記若隱若現。
方丈在一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和尚,罰了和尚鞭刑。
拇指粗的鞭子在空中飛舞,哗的一聲劃破空氣,重重地落在和尚後背。
月白的僧衣被打得破爛不堪,沁出的血染紅了他的後背。
一鞭。
兩鞭。
三鞭。
鞭鞭見血。
第四鞭即將落在他後背時,我撲了上去。
鞭子劃破衣裳,後背傳來灼熱的痛感。
我已經做好承受第五鞭時,後背卻遲遲沒傳來痛感。
原來,和尚一手將我護在懷裡,另一隻手接住了鞭子。
血從他虎口處流出,滴在我臉上。
他額前的蓮花印記更盛:「師傅,千錯萬錯都是徒兒的錯,與她無關。」
方丈看著他,混濁的眼裡滿是哀傷。
他這是,選了我?
那他會渡劫失敗嗎?
兩師徒爭執不下時,我咳出一口血。
普濟寺的鞭子,不是普通的鞭子。
我是妖,一鞭下來魂魄已不穩,若再多兩鞭,魂飛魄散,也是有可能的。
我再也壓不住喉嚨的腥甜,一口鮮血噴在普山和尚臉上,襯得那蓮花印記越發妖冶。
他抱起我,以念珠為引,將眾人趕了出去,又用結界將小院封了起來。
我們出不去,叫嚷著要殺了我的和尚們,也進不來。
一連十日過去,他都親自照看我。
就連擦拭身體這種伺候人的活兒,他也做了。
可最後一步,無論我怎麼求他,他都不越雷池半步。
倒是他腕間的念珠,裂縫越來越大了。
與此同時,他額間的蓮花印記幾乎成了實體。
11.
直到這日,我背上的鞭傷已結了痂,我再也忍不住,轉身跳下池塘。
作為一株荷花,我很是喜歡泡在水裡,去感受水滋潤我的每一寸肌膚。
正開心時,耳邊傳來「撲通」一聲。
下一刻,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
是和尚。
他將我攬在懷裡,帶著我朝岸上遊去。
我故意掙脫他的禁錮,往水底沉去。
他也跟著我往水底沉。
我跑,他追。
可我本就是荷花,在水裡待再久也不會死。
倒是和尚,不過片刻便憋紅了臉。
眼見著他快要堅持不住。
我拉過他,給他渡了口氣。
他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露出碧色的豎瞳。
初春的水,是涼的。
可和尚的手,是暖的。
他的手,像火焰,足以讓整個池塘的水沸騰……
咔嚓——
他腕間的念珠裂成兩半,結界應聲而破。
12.
再醒來時,我已身在自己的小院。
身側是服侍我的小妖喜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