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那是十幾萬人,”沈澤川木然地撐著桌子,看著前方,啞聲說,“那是……那是四萬將士的命……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沈澤川被這些話打得措手不及,他用了六年的時間,說服自己這些人可能是死於權爭。這些鮮活的人,這些年輕的命,他們都像紀暮一樣存在過。端州是第一道門,他們死得那樣慘烈,茶石天坑裡回蕩著的歌聲是沈澤川這輩子的夢魘。
中博兵敗,受害者無數。戰死的將士無人收屍,血水淹沒了幸存者的夢境。
楊誠在這壓抑的氣氛裡抱頭,說:“這次填充軍糧,我是真的怕了。中博尚有營救之機,離北卻隻能靠落霞關作為支援。邊沙騎兵一旦攻破離北,我就是千古罪人!”
“中博兵敗,邊沙騎兵來得那麼巧!悍蛇部調兵南下不是偶然,而是他們是收到了消息。”蕭馳野齒冷。
那麼這一次悍蛇部與蕭既明在鴻雁東山脈相遇,也絕不是偶然。阒都、中博、離北,甚至是啟東,到處都有人在替邊沙十二部傳話。他們養著邊沙十二部,就好像養著一條飢不擇食的豺狗,必要時候就放它入境,把擦不幹淨的痕跡都吃掉。
“我不知道中樞裡還有沒有人在做這樣的事情,”楊誠恐懼地說,“但是這次真的好險……國庫已經有了存蓄,戶部的賬內閣也在嚴格審查,再放邊沙騎兵入境就是賣國。我不知道……我不敢賭,我的私信有人監察,我隻能通過驛報告訴阒都!”
“你既然想要告發魏懷古,”沈澤川猛地提起楊誠,“你為什麼急發驛報的時候還要掛戶部的牌子?這封驛報入了阒都,第一時間就會落在魏懷古的手裡!”
楊誠抓不穩茶杯,在瓷盞摔碎的聲裡顫聲說:“不是、不是!我掛的明明是刑部的牌子!”
沈澤川一愣。
楊誠也面露畏懼,不可置信地說:“這封驛報若是落在魏懷古手中,我就必死無疑!我知道刑部尚書孔湫很有膽色,不是世家出身,絕對不會替魏懷古拖延隱瞞,所以臨發前再三確認,我掛的是刑部啊!”
“入套了,”蕭馳野一把扶住沈澤川,眼神兇戾,“這次不是魏懷古幹的,魏懷古收到驛報,便知道已經有人看過了內容,這就是無聲的脅迫,他必須自首!”
第95章 大廈
年逾五十的魏懷古被剝了官袍, 變成了白衣囚徒。他戴著镣銬, 跟蕭馳野之間隔著鐵欄。這幾日受審也沒有人糟踐過他,他發髻整齊, 面容幹淨, 隻是短短幾日好似老了許多歲, 看著十分憔悴。
“昨夜會審結束,”魏懷古坐在椅子上, 對他們倆人說, “我的供詞已經呈交上去了,現在是在等待發落。你們還有什麼話要問?”
“私挪庫銀, 倒賣軍糧, 毒害邊將, 這三條皆是死罪。”蕭馳野審視著魏懷古,“魏懷興也撤職下獄,等候聽參。你魏家嫡系一倒就是兩位朝臣,怎麼, 你這次就這麼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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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事關離北, 誰敢徇私舞弊?沒人保我啊。”魏懷古調整了坐姿, 仿佛還在戶部辦事大院的正座上,他看著蕭馳野,“你爹都出山了,皇上這幾日恐怕連覺都不敢睡。離北王還是當年那個硬骨頭,知道怎麼做才能敲打人。”
“你填充霉壞軍糧的時候就該知道那是運往離北的軍糧,你不照樣做了?那會兒可是半點不怕沒人保你。”蕭馳野稍移了步, 說,“想要把這些東西送到我大哥的嘴裡,以次充好隻是第一步。糧食到了離北,你們就買通了審查倉廪的官員,讓他們閉著眼把東西送進了軍營,這是第二步。接著買通了離北鐵騎的伙夫,再把這批毒物混進飯菜裡,送給邊關將士吃,這是第三步。”
蕭馳野停下來,側眸看著魏懷古。
“這些安排費時費力,一旦事發,你肯定逃不脫關系。你不僅逃不脫關系,還會被刑部立案深查,帶出曾經倒賣軍糧的罪行。你不是這樣的人。”
魏懷古並沒有立刻回答蕭馳野的問題,而是看向一直坐在蕭馳野後邊的沈澤川。他笑了幾聲,指了指沈澤川,說:“二公子在阒都六年,有長進,剛入都那會兒整日喊打喊殺,沈同知深有體會吧?所以我說蕭方旭是個鐵腕兒,敢把兒子放在刀刃上磨。你能長成這個樣子,真該謝謝你爹。”
蕭馳野冷漠地看著魏懷古,倒是沈澤川撥開供詞,雙手在桌上微攏,對著魏懷古不笑也不怒,平靜地說:“是啊,看著這樣的蕭策安,你心下不平。你兒子在鹹德年間混跡勾欄,等到天琛年內閣換人,他再想憑借科考步入仕途就難於上青天。你也這個年紀了,魏氏的嫡系裡卻沒有一個能夠支撐魏家繼續走下去的人。你把希望寄託在聯姻上,可惜費氏也知道魏家正在走下坡路,照月郡主最終嫁去了潘氏。你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屢次貶謫新人,怕的就是被後起之秀頂替。魏家如今看起來還在鼎盛之態,可實際上已經是將要溢出去的水——你死了,魏家就注定要敗了。”
魏懷古摸著镣銬,說:“家勢如潮汐,漲漲退退就是世間真理。盛一時,敗一時,那都是命中注定,該輪到我魏家的,我沒什麼可惜的。大周延續至今,歷經數代,什麼都在變,唯獨八大家沒有變。所以我的死,才是魏家的活。”
“八大家真的不會變嗎?”蕭馳野說,“奚家兄弟同室操戈,嫡庶全部子嗣凋零,到了今天,已經沒有血脈延續,往後的奚家就不再是曾經的奚家,他們被擠出朝局是早晚的事情。”
魏懷古卻付之一笑,他說:“隻要奚氏還在,他們就不會出局。今日你們弄死了奚鴻軒,想要分割奚氏的家財,卻又舍不得拋棄的奚氏的生意,所以還得繼續靠人打點。奚氏這算死了嗎?他們隻是失去了一位掌舵人,這是短暫的困境。來日那位大夫人另結新歡,隻要她還想操控奚家名下的生意,對方就隻能入贅改姓,生下來的孩子仍然姓奚,這就是奚家新一輪的嫡系延續。”
燭淚斑駁,夜已將盡。外面一片寂靜,魏懷古站起身,像是一位引導清談的長輩。
“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要親自問問蕭方旭,可是如今沒有機會了,便隻能問問你。蕭馳野,你爹出身寒素,經歷邊陲劫難,終於渡過苦海劃地稱王,你們稱自己是打破世家桎梏的人。可是如今三十多年了,離北與蕭氏成為了不可分割的一體,他也有了兒子。你與蕭既明都是嫡出,蕭方旭為了避免嫡庶紛爭,甚至不肯續弦,也不肯納娶小妾。他把你和蕭既明變成了離北鐵騎唯一的選擇,這不正是世家成立之初構建的鐵壁嗎?你們正走在與我們相同的道路上。”
蕭馳野沉默須臾,說:“你這樣想,是因為你不明白這世間有人肯為情所困。我爹不續弦不納妾,隻是因為他這一生隻肯對我娘許下白首的承諾。離北鐵騎是他建立的重騎,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這支軍隊,這是他第三個兒子,甚至比我和大哥還要重要。一直以來把我和大哥視為離北鐵騎唯一選擇的人正是你們,我在阒都,困住的根本不是離北,而是蕭方旭和蕭既明這兩個人而已。你還沒有明白一件事情,我爹確實在離北鐵騎的統帥職位上構建了鐵壁,但那不是家世門楣的鐵壁,而是是否能夠真正成為一軍主帥,帶領離北鐵騎在與邊沙無休止的抗衡中承擔起冰澆火鑄鐵壁的重量。三十年前擊敗這層鐵壁的人是蕭方旭,十年前擊敗這層鐵壁的人是蕭既明,如果來日有人能夠同樣擊敗這層鐵壁,不畏艱辛和苦難,情願被如此鍛造,那麼他就是離北鐵騎新的統帥。”
“你替蕭方旭把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可實際上數年卻是來蕭家在獨霸離北兵權。”魏懷古目光微嘲。
“那是先後承擔起這樣重量的兩個人恰好姓蕭罷了。”蕭馳野眼眸裡忽然流露出某種令人不可直視的光芒,他在這枯燈昏光裡既是蕭方旭,也是蕭既明,還是蕭家三個人深藏於鎧甲之下的驕傲。他說:“你們把我爹叫作頭狼,狼群沒有血統成見。隻要打得敗我們,就能帶領我們。離北鐵騎今日所呈現出的一切,那都是它應得的。來日——”
蕭馳野的聲音停下了。
可是沈澤川卻明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他想說,來日他回到離北,他也會參與這樣的群狼爭鬥,隻要他擊敗別人,他就是第三匹頭狼。他們驕傲、肆意的源頭是從未畏懼過抗爭,這是蕭方旭的魂,他把這種精神教給了兩個兒子,也教給了離北鐵騎。
“你知道為什麼,同樣是守衛邊關、緊握兵權,戚家卻從來沒有受過像蕭家這樣來自世家的敵意?”魏懷古與蕭馳野對視,他平和地說,“因為你們都生著反骨,這種驕傲才是阒都無法信任離北的根源。你知道世家不倒又是為什麼嗎?因為我們懂得順勢而為。李氏是大周的根,我們圍繞著它,讓它生,讓它長,我們彼此交替,我們彼此給予,我們才是支撐大周的土壤。你腳下踩著的土地,你仰頭看見的天空,它們全是世家維系出來的安穩,任何想要打破這種安穩的人都是敵人。二十六年前李氏太子率領東宮企圖破局,那是天真,太子不明白,一旦世家坍塌,李氏也會迅速枯萎,所以他一定會死。”
“花思謙可以死,奚鴻軒可以死,我也可以。但是我們隻是身死,世家不是僅憑人力能夠推翻的天地,沒有人,沒有人能夠擊敗我們。這麼多年,在朝中真正衝圍產生危害的寒士隻有海良宜,他用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隱忍蟄伏,如今他上來了,可是他敢貿然翻轉天地嗎?他復興太學,提拔寒士,他每一步都走得那樣小心謹慎,因為他知道用蠻力廝打的結局是天下共淪,然而他還能活多久?他死後這個局面就會崩塌,他是不可能成功的。”魏懷古忽然笑起來,他扶著欄杆,看著沈澤川,“齊惠連帶領東宮雷厲風行,與我們絕不苟且,他以為自己能夠做到,可是他害死了太子。這個世上的天才都應該學會自省,他就是激進的前車之鑑。”
“卡住他!”沈澤川霍然起身。
蕭馳野立刻出手,但是已經晚了。魏懷古劇烈咳嗽起來,他彎腰捧著血,抬著眸看著他們倆人,在劇烈的疼痛中含血說著。
“你們贏不了……你們注定……注定會敗的!”
蕭馳野踹開牢門,拖起魏懷古,捏開他的嘴。裡頭的汙血下滑,魏懷古猶如風中殘燭,在抽搐中逐漸僵硬了四肢,瞪眼不動了。
燭火滅了,獄中隻有嗚嗚的風聲。
“皇嗣!”蕭馳野松開屍體,向外走去。
外邊的天已微亮,卻仍舊籠罩著密集的陰雲,才停歇的暴雨似乎要卷土重來。壓抑彌漫在這凌亂的腳步聲中,蕭馳野推開門,看見牢中驚慌失措的女孩兒們。血腥味撲鼻而來,男孩兒們已經全部斃命,屍體橫七豎八地擱在地上。蕭馳野鬢邊出汗,他握住狼戾刀,目光掃過這一張張驚恐的臉。
他和沈澤川還沒有動手,是誰殺了皇嗣?
涼風吹著蕭馳野湿透的背部,他還沒有轉回身,就聽見馬匹疾馳的聲音。
福滿在顛簸中慌張大喊:“侯爺、侯爺!速速入宮!皇上危急!”
蕭馳野驟然回身,沈澤川卻一把摁住了蕭馳野的手臂。他極度冷靜,他的目光讓福滿手腳發抖,他說:“危急是什麼意思,你說明白。”
福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皇上病重,急宣侯爺見駕,有要事託付!”
第96章 傾塌
天幕陰沉, 風雨欲來。
蕭馳野在宮門口卸了狼戾刀, 踏入那昏暗幽長的廊。兩側跪身的太監們埋首不語,明理堂內外阒無人聲。福滿疾步引著蕭馳野到了門口, 打起了簾子。寢殿的垂帷沒有拉起來, 裡面悶熱, 混雜著一股血腥味。
福滿啜泣著小聲說:“皇上,您瞧, 侯爺來了!”
裡邊的李建恆嗯了一聲, 說:“你叫他們,都退出去吧。朕要與侯爺說些話, 在閣老到之前, 不要打擾。”
福滿帶著人悄悄退了出去。
“策安, ”李建恆似乎挪動了一下身體,他說,“你拉開簾子。”
蕭馳野抬手,拉開了垂帷。床上血跡斑駁, 李建恆猶如浸泡在一片汙色裡, 他胸口起伏, 喘息有些艱難。
“兄弟,”李建恆蒼白的面上滿是淚水和汗水,他顫抖的手擦拭著汗,卻抹了自己一臉血,“你幹嗎去了,急死我了。”
慕如側身躺在李建恆旁邊, 已經氣絕了。
蕭馳野忽然感覺到一點孤獨,他赴了這場明知是局的邀請,隻是為了給李建恆這一聲“兄弟”一個交代。他們年少輕狂的兄弟情誼早在權力的碾壓下支離破碎,可是又仿佛在一刻被粘了起來。他像是回到了從前,掛起簾子,啞聲說:“路上風大,神武大街人又多,不好跑馬。”
李建恆抬起遮蓋傷口的手,看著那被捅了的地方,說:“你是好兄弟,明知這一趟兇險,卻還是來了。我李建恆能結交你,不虧。”
蕭馳野拖過椅子,坐下來。他看著李建恆,喉間幾度滾動,說:“早跟你說過,她不是你的良配。”
“可是我就是喜歡她啊,”李建恆怔怔地搓著指間的血,“我以為她也喜歡我。他媽的……中了刀子,原來這麼疼。”
蕭馳野搓了把臉,撐著膝,說:“你叫我,有什麼話要說?”
李建恆轉動著眼珠,在淚水裡衝蕭馳野哈哈一笑,又哭喪了臉,哽咽著說:“我叫你來,你就來,你他媽的腦子有病吧蕭策安,你知不知道,外邊都是……都是提刀等你的人。”
蕭馳野就像是過去替他解決難題一樣,鎮定地頷首,說:“我知道。”
李建恆喉間哭聲壓抑,他說:“你如果不來,我就不用說對不起。”
蕭馳野雙目通紅,他說:“你是做皇帝的,皇帝不用道歉。”
李建恆捂著傷口,搖頭哭得不能自已,他嗚咽著:“我……兄弟……我是真的……想做個好皇帝。我前幾日還背了書,你出去了,替我告訴閣老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