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曾經的他,眉眼挺像我,現在的他,卻膘肥粗臉。
他如願過上了「不受人擺布」的生活,卻變成大家都討厭的樣子,等他反應過來想來找我,我卻早就吩咐門房,不準他來了。
他扮過可憐,大冬天在門口長跪不起。
他找人說情,痛哭流涕求我爹娘過來當說客。
可惜,我早就已經不會為他心軟了。
像他這樣一個如他父親一般自私的小巨嬰,任憑哭瞎雙眼,我也不可能再會留情。
傅淮沒管小輩的鬥嘴,眸光專注看著我。
三年前的一百大板,聖上有意留情,故而他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並不曾傷及根本。
那以後,或許是被聖上敲打,他低調了許多。
開始遣散外室,放離通房。
有的小妾感覺壽王府大廈將傾,立刻拿了一大筆錢跑路,更多的小妾卻認為聖上還是會偏寵傅淮,根本不肯走。
可那些人,注定要失望了。
因為我上任欽金監使,對京城的奢靡之風嚴加整頓,他那些妾室又是個多年享受慣的,自然不依。
幾次鬧事後,竟有人大著膽子找言官彈劾我,聖上看到奏折,勃然大怒。
畢竟我的官職,是替聖上辦事。
傅淮一個小妾都敢公然唱反調,背後,說不得是傅淮本人心懷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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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聖上下令將傅淮抓進衙門,嚴加審問,再拿他當典型,警告那些縱容妾室的官員,頓時整個京城的紈绔,再次被嚴整。
傅淮整整坐了兩個月的牢。
總算看清,聖上已經因為他的放縱對他生厭,回去就把鬧事的小妾當庭杖斃,一應發賣,妄圖挽回聖心,一個不留。
可惜,聖上已經不給他機會了。
尤其是那些被聖上壓住的狎妓幼女、通敵賣國的卷宗,沒宣告出來,是為了不損傷皇族顏面,可實際上那些曾與壽王府千絲萬縷的事件,已經讓聖上對傅淮再沒了一絲情意,沒下令殺他,早已是最後的留情。
上頭有了態度,下頭自然見風使舵。
傅淮從此在整個京城遭到冷遇,就連他酒醉赊賬,都會被酒樓扒光衣服強行丟出門,誰都知道聖上厭棄了他,誰都不敢違逆聖意。
好像在那個時候,傅淮才後知後覺,開始頻繁來找我。
和他親兒子一樣。
痛苦,懺悔。
常常在我的府門口坐一整晚,拎著酒壺,等我出門見他一面。
可他已經是京城最大的笑話了,我又怎可能,讓自己也成為笑話?
一個黑甲侍從走上前來,拉回我的思緒。
原來是後頭來了一隊新的車隊,也要出城,看前方我們擋路,禮貌客氣地過來詢問。
我歉然一笑,道:
「不好意思,我們馬上就走。」
紅葉聞言,立刻吩咐護衛抽刀,威脅傅淮父子讓開。
傅元洲急了,噗通一聲跪下:
「母妃,父王真的知錯了,這次他是專程來和您道歉的,您就原諒我們,帶我們一起走吧!」
原來,他們知道我要南下巡遊了,觍著一張臉,想跟我一道。
我失笑道:
「可是,我已經不是你的母妃了,傅公子也不是所謂的父王,小公子,你這樣冒充皇親國戚,會有京兆衙門來抓你哦。」
「母妃。」
傅元洲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扯了扯傅淮,求他開口。
傅淮一直沒機會和我當面對話,每次都會被叉走。
他急忙開口道:「筠兒,我耽誤不了你多久時間,求你了,和我說說話吧!」
我看著他,溫柔一笑。
在他驟然亮起的眸光中,放下車簾,隨後冰冷的聲音,傳出馬車:
「走。」
「是!」
護衛轟然應諾。
車轱轆轉了老遠,都能聽到背後傅元洲的大叫大嚷。
可惜,我不會再為他們停留一秒。
莫名地,我想起當年和母親的對話。
那時年少,我曾問她:
「一定要靠男人麼?娘,我靠自己也能養活自己。」
母親無奈笑了一下,說:
「那就等你有了足夠實力,再談。」
當時我不明白,什麼叫足夠實力。
到如今,我已經清楚了。
真正能給我們撐腰的,從來不是某個男人。
而是孜孜學習的知識儲備,養活自己的經濟籌碼,寵辱不驚的穩定情緒,以及,那個努力的自己。
我慶幸,兩世為人的我已經掌握了這些實力,能讓我今後,享受一生一世的自由。
而事實上,能掌控自己人生的人,才能真的自由。
番外·傅元洲
傅元洲覺醒前世的記憶時,是二十歲。
他當初跟著父王,變賣了整個王府的東西,執著地跟著母親的車隊,一起離開京城。
傅元洲知道,皇伯伯已經在年初斷了接濟,王府剩下的錢不夠他一輩子花銷,所以無論如何,他一定得求母親把他收回名下。
為了這個目的,他破釜沉舟。
每當母親的目光偶爾投來時,七歲的他,就會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他知道母親很寵他,也知道母親最喜愛他粉雕玉琢的雪團子模樣,為此,他還減肥了。
可他沒料到,南下巡遊第一站,母妃就懷孕了。
彼時,父王母妃已和離四年。
那一刻,傅元洲懵逼地看向他身側的父王,一臉不解。
難道母妃什麼時候,已經和父王私下見面了?那豈不是說,他馬上就能被母妃認回去了?!
傅元洲興奮至極。
當晚讓客棧小二上了一滿桌子菜,舉起杯子,為父王慶祝。
結果……結果父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摔門而出。
傅元洲被打得莫名其妙,哭紅了眼。
可這裡不是王府,再沒人溫柔地抱他哄他了,他哭了一陣,覺得沒意思,就跑出去找父王,剛好看到父王在母妃的別院前罵罵咧咧,罵她不守婦道,罵她賤人該死。
然後……然後他的父王就被如狼似虎的護衛捆縛在長椅,痛打了三十大板。
他不敢出去。
害怕地等父王打完了,才過去把他扶回家。
為了給父王治屁股,傅元洲花了不少錢,卻也愣愣知道,原來母妃養男寵了,那男寵是個俊美的少年護衛,據說是皇伯伯賜給她的暗衛,護了母妃三年,為她擋過三刀。
傅元洲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
如果他在母妃身邊,他也會為母妃擋刀。
八個月後,母妃生了一個男孩兒。
傅元洲有了危機感,擔心將來母妃偌大的家產弟弟會和他搶,他連忙不顧父王的冷臉,重金為弟弟送去禮物,卻不料……禮物管家是收了,可母妃的門,還是不讓進。
傅元洲有些氣餒,聽父王冷冷道:
「別白費功夫了,你母妃就是個水性楊花的賤人,她連我都不要,還會要你?」
傅元洲不高興地瞪了父王一眼,不言不語。
小時候的他很崇拜父王。
他一直認為,父王是整個京城最詩酒風流的君子。
他不像母親,總是嚴厲地要他讀書,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讀書,他隻想和父王一樣當個闲散王爺,他想自由瀟灑,自由自在。
可現在,自從和離後,父王慢慢丟了爵位,慢慢成了庶民,慢慢不修邊幅,慢慢酗酒。
甚至有時候,喝醉了還會抄棍子打他。
每當那個時候,他就會特別想念母妃在他身邊的日子,至少那時候的他,從來都不用為將來發愁,他隻要學會幾個字,母妃就能很開心,哪用像現在這樣,就連點菜都得掰著指頭省錢?
他都不知不覺,學會以前死活不想學的算術了,可惜那個該死的管家總不讓他見母妃,明明母妃知道,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又是三年,傅元洲十歲了,漸漸有些絕望了。
他的母親走到哪,都會住當地最豪華的宅院,有人操持打掃,有人洗衣做飯,有人遊玩導路,有人跟隨陪玩。
他找不到一點近身的機會,每當他靠近,就會有人用叉子叉他。
他特別煩,特別想和母妃說說話。
可是他,找不到機會。
他的母妃就像毫無終點的旅居,卻每到一處,都會受到當地大小官員商鋪掌櫃的歡迎,每當她寫出一些當地名勝古跡的遊冊傳出時,就有無數人吹捧,交口傳頌。
不像他和父王,已山窮水盡,再也沒法住最好的客棧,父王還非要喝最貴的酒,他不得不年少就捉筆練字抄書為生,賺取微薄的薪水,還得攔著父王,別再去勾欄賭場。
再後來,他和父王就沒法跟了。
因為母妃突然改變路線,要返回京城。
因為皇伯伯派人,叫母妃回朝清點鄰國朝貢,所以她得回去,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傅元洲絕望了。
他的母親怎麼可以這麼來去自由,這麼瀟灑?
她甚至都不想帶他走。
明明他是她的兒子,她卻一點兒也不想見他,難道大人都是這麼自私的麼,生孩子,卻生了不養。
時間一點點,一慢慢。
到了傅元洲二十歲這年,他覺醒了前世記憶,這才明白,一切的緣由。
原來,他的母親已經為他操勞一輩子,是被他亂棍打斷腿趕出門,所以這一世,才會對他這麼絕情啊?
傅元洲不敢置信。
可無端端地,他想起前世的那天。
他一杆銀槍,槍如遊龍。
囂張地勾勾手指,讓在場武者一起上,把他們一個個挑落臺下後,高坐上首的皇伯伯頓時眼前一亮,對他拍手驚嘆。
這才當場點了他為當朝武狀元,讓他打馬遊街,承祧王爵。
可他是怎麼對待母妃的呢?
一回家,他的母妃就為他準備了一大桌子菜。
為他慶祝後,和從前一樣規訓他。
讓他以後當了武官,也切記謹言慎行,千萬記得皇伯伯厭奢,絕對不要和他父王一樣沉迷酒色,否則,一旦讓聖上厭惡,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爵位,還是會消失。
傅元洲聽得心煩。
他隻覺得,母妃就是一個管事精,明明他不用辛勤練武都能襲爵,卻非逼他硬考什麼武狀元, 雖然當了武狀元他也挺高興,可他討厭這種被人擺布的生活。
所以他後來, 找了機會, 把母妃的身邊人一個個暗害, 再打斷母妃的腿, 把她趕出了門。
他以為皇伯伯討厭母妃的, 所以他覺得, 這樣做能讓皇伯伯更喜歡他。
可誰想到,我闖鬼門關為其謀劃的兒子,將來會是奪我性命的厲鬼?
「(因」「自小你就逼我習武。
「可我早就說過, 隻想和父王一樣當個闲散王爺。
「你罔顧我的意願擺布我那麼多年, 現在,也該輪到你嘗嘗被別人擺布的滋味了!」
那一刻,他的母妃露出震驚的神色,吐出一口瘀血,很快就被宮裡聽到消息, 被宮中貴妃接走。
他不甚在意。
左不過一個不受寵的貴妃,他父王生前就說了,他的皇伯伯,更喜愛皇後嫡親的太子。
可後來,宮裡有人拿他, 以他大不孝的罪名, 廢去武功, 貶去武狀元之職, 削去壽王爵位,將他貶為庶民, 廢去雙腿。
他不明白, 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
因為他不肯讀書,所以他不知道,百善孝為先,是什麼意思。
下雪了。
這一年,又是瑞雪兆豐年。
他在這個遙遠的小城待了十多年,他的母親卻當初回了京城,就另選了線路旅居, 他就再也沒勇氣追過去, 在這裡落了根。
傅元洲沒娶妻, 他覺得這裡的人都是庸脂俗粉, 配不上他,所以他一直想著等哪天母親良心發現,就會來接他回家。
可是,現在留在他身邊的, 隻有那個已經腫脹發胖、臉爛了半邊的父親, 他都忘了,曾經他最仰慕的,父王曾經的樣子了。
這一晚。
傅元洲像是忘了給炕上加炭火, 依偎在他父親身邊, 睡了過去。
次日房東上門催租,看見這兩具邋裡邋遢的凍屍,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罵晦氣。
沒人在意這兩具凍屍是誰。
因為很多年前,在意他們的人,就已經被他們弄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