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看向一直低頭沉默的漆行殷:「你自然應當知道我是最合適不過的。」
他道:「為國?」
我道:「不清楚,但是這是我應該做的。」
良久沉默,我幾乎都懷疑時間停滯了的時候。
漆行殷突然站了起來。
他狠狠地將拳頭砸在牆壁上。
牆壁被砸出了蛛網狀的裂紋。
細細的血線從他的指縫裡流了出來,染汙了他的袖口。
他抬眼死死地盯著我,我才發覺他的眼眶通紅,眸子暗黑絕望如深淵。
但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隻慢慢地從我身側走過,堅硬的肩甲磨蹭到了我的手臂。
磨得胳膊很疼。
擦肩而過時,他流出了比血還多的淚。
21
經營鐵廠的生意交給了其他信任的人。
我進入夏國軍隊中,當了一個低級的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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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虛假的和平比上一世更長。
我很欣慰。
漆行殷之前若隻是一個驍勇的衝鋒手,現在已然變成了一個老謀深算的大將。
他不再貪圖一時悍勇取得的勝利,而學會了隱忍、埋線、布大局。
我知道他的想法。
他想一鼓作氣結束這場戰爭。
休沐的一天,我回家又是很晚。
我被喝醉酒的副將踢了一腳,腰背生疼。
痛得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我靠著牆上忍了許久,才咬著牙歪歪扭扭地仿著楊舒清的筆跡又寫了一封信,並且又定制了一副松柏的項鏈。
一個月一封信件雷打不動。
我在信件中盡情描繪山河間的美景和行路上的奇聞軼事。
有時讀信時,竟也能把我自己騙了,讓我神而往之,緩解痛苦。
我在燭火下對著楊老晃晃信封:「你的兒子又來信了。」
【見信如唔,展信舒顏,兒子現在正值魯山一帶,這裡重巒疊嶂,山川壯麗。聽聞母親有疾,吾常於夜中輾轉反側,心肝焦灼。
特於寺廟中求得一開光經筒,常年轉動祈福,又雕刻松柏項鏈一隻以示拳拳之心。望母親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楊老也許是聽聞了兒子的消息,提起了心勁。
身體和精神好了不少。
竟瞪圓了雙眼,有了力氣罵人:「真是不肖。」
我摸了摸她的頭:「兩國之間還是較亂,他過不來。」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歪著腦袋:「大抵等戰爭徹底平定後吧。」
楊老認真地看著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看到這樣的風景。」
我笑了笑,笑得漫不經心;「我再說吧。」
兩年時間不到,因為我工作努力,能言善辯,身家清白。
也許還因為有別的力量暗中推波助瀾。
我升得不算慢。
是以兩年不到,我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可以貼身伺候一些低級軍官。
22
夜半,我又聽見石子打窗戶的聲音。
我摸索地爬起來,看見院內長身玉立地站著一個「門神」。
門神轉過臉來,是一張無限接近於我上一世記憶中漆將軍的臉。
他凝視著我,這一次的凝視比從前還要長很多。
聲音也比以前更沉重。
「老皇帝死了,七皇子上位。
「我們要開戰了。」
我道:「勝算?」
「五成。」
我松了口氣,莫名感覺有些緊張。
而且這一世老皇帝死得也好早,上一世這個時候他還在龍精虎猛辦自己的六十大壽呢。
不用懷疑,肯定是哪個皇子用了特別的方式讓老登快點蹬腿。
真乃父慈子孝。
漆行殷急切道:「我今晚想要帶你走。」
「真等開戰,會很混亂,我顧不得保全你。」
我又道:「你不該過來,此時你來,若有人認出你的臉,你小命不保。我留在這裡說不定還有點用呢?」
我十分困倦,擺了擺手想要回屋睡覺。
剛走幾步,手腕就被身後的人牢牢握住。
他稍稍用力,就將我死死地攬入懷中。
微啞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就是想,萬一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他緩緩道:「無論勝負,若此次你身死,我絕不獨活。」
我嘆了口氣:「你怎麼想的,和我沒關系。」
「我自有,我的去處。」
23
漆行殷定下的開戰日很快就到了。
那天夜裡,我正站在夏國的糧倉前,突然聽得一聲尖厲的鳴笛銳響。
一朵橙色的煙花於天空中綻放。
巨大的爆裂聲中,無數人抬頭仰望,贊嘆煙花的美麗。
卻有隱隱的,排山倒海般的怒吼聲從遠處傳來。
比之前任何都濃重的血腥味裹挾著熱風滾過來,幾乎讓人窒息。
混亂中我躲在角落裡換了衣服,偷偷跑回了巷子裡安置楊老的宅子。
其實這兩年,我本可以託人將她送到別的城池裡生活。
那樣也安全一些。
但是楊老總是不同意。
她這兩年的身體愈發地差了,很多時候神智也並不清醒。
今日她又進入了深度的睡眠中。
這對於一個重病的老人很危險。
我叫不醒,便從衣襟的內側再次摸出一張紙來故技重施:「你兒子又來信了。」
燈火昏暗,我拿著紙靠邊,她並看不出上面到底有沒有字。
因為我沒有事先想好詞,是以讀得磕磕絆絆:
【見信如唔,展信舒顏。
兒子聽聞最近時局動蕩,望母親保重身體,小心應對,如無意外,母子相見近在眼前……】
楊老艱難地抬起眼:「當真?」
我走過去慢慢按了按她的肩膀:「當真。」
我們兩人對視良久,兩廂沉默,空氣中,細細簌簌的燭花爆裂聲顯得極為鮮明。
楊老終於信服地閉上了眼睛。
喃喃道:「我知道,我也感受到了。」
「我和舒清,馬上就要見面了。」
她說得實在太過虔誠,讓我的心中有隱隱的不安。
我舉著燭臺想近一些看她的神情。
卻被一隻舉起的手臂制止了。
「你去屋裡休息吧。」
她的神情平淡恬靜,絲毫沒有久病之人的不安。
我的心底有不妙的預感,但看著她堅決的態度,也隻好提燈離去。
踏出房門的那一刻,我聽見背後的黑暗中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其實我知道,舒清已經不在了。
「你……你以後又要做什麼呢?你現在又想去哪裡呢?」
我渾身巨震。
外面火光滔天,喊打喊殺聲震耳欲聾。
也不及我心中的驚駭。
我猛地回頭,手中的燭臺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
我一時間張口結舌,隻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不起。」
但是沒有責罵,沒有怨恨。
我垂著頭,隻感覺自己的發頂被人極輕地摸了摸。
楊老的聲音含糊不清。
「你從來沒有說過你以後想幹什麼。
「如果我說,我是為了你,才努力活到現在,你會高興一點嗎?」
我怔住了,用手摸摸我的臉頰。
發現不知何時,我已眼淚盈眶。
24
我記得當年我要求漆行殷和孟辛梓不要向我父母透露我還活著的消息時。
漆行殷問我,為什麼這些年一直不肯離開楊老的身邊,難道我這麼愛她嗎?她為我做了很多嗎?
我對他說,這些都不重要。
我的內心,責任最重。
楊老救我性命,給我身份,我合該為其驅使,做她的精神支柱,照顧餘生。
在此期間,不談回報。
至於我的父母以及妹妹,這麼多年管理家業,我也已然還清父母之恩。
隻是楊老現在竟然對我說,她是為了我才撐這麼久。
一時間我突然明白起來,一直需要人依靠的,原來是我。
窗外炮火響了一夜,終於在黎明的時候停歇。
我坐在地上,背靠著矮床,看著窗外逐漸飄下小雨,傳來一陣青草的氣息。
我從箱子裡拿出一塊白布, 蓋在楊老的身上。
又慢慢拿出一把銼刀刮我臉上的傷疤。
常年不見陽光的皮膚脆弱且蒼白。
刮完之後,我隻是大致看了一眼,就疲憊不堪地倒在地上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 發現我的頭枕在一雙冰涼的膝蓋上。
漆行殷甲胄未去, 帽上的白纓還沾著血。
他低頭望向我,朝我笑,笑得像是回到了天真爛漫的少年時代。
「辛夷, 一切結束了,和我回家吧。」
遠處,我聽見我的妹妹撿起院子裡掉落的砍刀。
她此時去掉了面紗,蹦蹦跳跳地, 像是在一天之內回春了。
她疑惑道:「這是幹什麼用的?」
我躲開漆行殷摸過來的手,冷靜地從她手中奪過刀。
「本來想昨天晚上出去隨便找人砍的。」
孟辛梓捂著嘴,發出一陣驚呼。
「姐姐, 你怎麼總喜歡做這種危險的事?」
天街小雨潤如酥,落在我臉上涼絲絲的。
我想起楊老還靜靜地躺在離我一牆之隔的屋內。
我突然有了勇氣正面回答。
「沒有自己想做的事,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愛做危險的事,也隻是擔心死得毫無意義罷了。」
我一直認為, 我本人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隻有我做的事才有價值。
所以我會無怨無悔執掌中饋, 我會因為漆行殷錯救了我而愧疚。
也會幫他擋箭, 把活的機會主動讓給妹妹, 主動接手楊舒清的商線, 當漆行殷在景城裡的暗子。
但是楊老卻告訴我。
她願意忍受病痛, 隻為了我本人活著而活著。
漆行殷一臉擔心地來抓我的手, 被我狠狠甩開。
我第一次倔強地直視他:
「和你的姻緣, 我不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如何?也隻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
漆行殷呆住了。
他的神情很難說,就像一個小孩兒正玩得高興時被人狠狠捶了兩拳一樣。
空白而無措。
他伸出手來, 想要扶我。
我一巴掌扇到他的臉上,扇出一個大紅印。
我厲聲道:「你喜愛我時,就言之切切;不喜愛時便肆意冷落,從不顧我的想法。漆行殷,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說出這句話時, 我壓抑的內心像是裂了一個小口。
像是風雨中常年飄搖的小舟, 一直岌岌可危地保持著平衡。
但是突然,船艙破了一個口。
亂世之中的兒女,身家性命全如風中飄絮,雨裡浮萍。
「孟楊」我狠狠地將刀砸在腳下, 跳上去猛猛地踩。
開始無差別攻擊任何人。
「別叫我姐姐,你沒有姐姐,五年前我就死了。
「姜頌你腦子有坑?說了我不叫嫂子。
「也別叫我楊舒清?我也和他不認識。」
不知道罵了多久。
我終於腳下一空, 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眼前是好幾張錯愕擔憂的面孔。
我閉上眼睛:「我不要回去了。」
好幾息之後,我聽見一聲顫抖的回答:「好。」
25
次日,我一直居住的小院起了火。
楊老和她的兒子在同一天下葬。
郊外的山坡上立起了兩個簡單的石碑。
石碑下埋葬了老人的遺體和青年留下的草草信件。
此間靈魂依山靠海, 永遠地可以凝望天空。
我戴著帏帽, 坐上了去江陵的小舟。
景城的渡口剛剛重新開放,往來的白丁文人摩肩擦踵,擠擠攘攘,卻又都面帶笑意。
我坐在其中。
在煙火味中昏昏欲睡。
忽然又想起那一天。
我跪在楊老面前:「我乃齊國丞相長女。」
楊老默默扶起我, 對我說:「下次介紹自己,直接說名字就行。」
孟辛夷此番從山高水遠之處來,到春花爛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