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夫人說,請她來提親,是顧兆昂自己的主意。
「我還擔心這小子冷得像塊冰,婚事會拖很久呢。」
「不成想,他倒是個悶聲幹事的。」
我不顧父母遞來的警示眼色,再問道:
「那世子可還有其他話?」
「有的、有的!」
隨侍的男子趕忙補充。
我認出,他是後來顧兆昂身邊的得力長隨。
這人嘴皮子甚是利索:
「世子說,那日花宴上見姑娘救人臨危不亂,是個沉得住氣的。」
「此前路過錢莊,又聽人誇贊姑娘記賬理賬一把好手,管家有方。」
「後來與人品茗,提起每月城門布施行善,姑娘次次都不落下,當屬京中一等一的菩薩心腸。」
「再者,今兒一早世子又與姑娘在望川樓相遇。」
「實乃緣分頗深,天意所指。」
原來是這樣。
顧兆昂認為我沉得住氣,當了世子夫人,便有能力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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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有方,日後可以為他打理好偌大的國公府,為其分憂。
官眷注重品行,我美名在外,多少也為國公府添幾分光彩。
想來,他並不是非我不可。
隻是我與他選世子夫人的條件恰好吻合。
莫名地,我想起了朱錦馨曾說的話——
「顧兆昂娶誰都無所謂。」
不得不承認,此話的確成了我心裡的一根刺。
前世,我因愧疚和難堪,在國公府鞠躬盡瘁了一輩子。
盡管後來富貴尊榮,卻始終放低姿態,未敢敞開過真心。
更不曾嘗過夫妻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滋味。
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重來一世,我隻想找一個真正喜歡自己的人。
好好體會有人愛護、顧惜的日子。
思及此,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道:
「煩請小郎君回去轉告你家世子。」
「我沒有他說的那般好,怕是要辜負他一番好意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皆是眉心一凝,久久不言。
半晌,老夫人最先開口:
「大姑娘的意思是……」
我莞爾頷首,起身盈盈行禮。
「承蒙老夫人錯愛。」
「錦妙……不嫁。」
6
薄暮冥冥。
定國公府內,華燈初上。
顧兆昂端坐在書案旁,在書冊上勾畫了幾筆。
又對上了。
自重生以來,他第一時間將以往所經歷的事一一記錄下來。
不出所料,皆與前世別無二致。
唯有一條。
昔日那花宴上落水的人,不是朱錦妙。
顧兆昂素來繩趨尺步,不容差錯。
再活一世,他也不曾想改變什麼。
隻求按部就班,諸事順遂,不要節外生枝。
可那天,他第一次做出與以往不同的選擇,沒有跳下去救人。
在與朱錦妙對望的時間裡,顧兆昂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其中徘徊最久的一條是——
朱錦妙不是自己的妻子,重要嗎?
顧兆昂從未設想過這個可能,一時把自己問住了。
待他緩過神來,落水的人已經上了岸。
不知怎的,他莫名松了一口氣。
是夜,他便在冊子上添上一行朱字:
「迎娶朱錦妙。」
前世是她,今生也應當是她才行。
否則一切都會偏離正軌。
顧兆昂敢斷言,全京城,不。
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像朱錦妙這樣好的當家主母。
幾十載歲月,她穩妥得像一汪湖水。
平靜地包容著所有繁雜瑣碎。
隻要靠近她,便能感覺到安寧。
顧兆昂亦敢篤定,未來的定國公府離不開朱錦妙。
但是。
朱錦妙好似不這麼想。
望川樓人來人往,她竟堂而皇之地與男子雅間談笑。
什麼妙兒妹妹。
什麼寧公子不俗。
肉麻兮兮,簡直有辱斯文!
顧兆昂克制住把拳頭捏碎的衝動,去見了她一面,又去打探那寧二的消息。
「朱夫人對他很滿意?」
侍從點頭。
顧兆昂咬了咬牙,當即寫了封帖子交給他。
那人一驚:
「提親如此大事,世子不與公爺和夫人商量嗎?」
「不必。」
顧兆昂顧不得這麼多了。
再磨蹭,恐怕會越等越錯。
隻有盡快把朱錦妙放在自己身邊,他才能安心。
朱府那邊總歸不會拒絕這樣好的親事。
自己家中長輩皆不是迂腐之流,先斬後奏,也並無不可。
……
侍從回府時,已近黃昏。
顧兆昂一聽見有腳步聲往書房來,便從容提筆,準備銷毀那行朱字。
然而,回稟的內容卻讓他愣怔良久。
「許是我聽錯了。」
顧兆昂扯了扯嘴角,有些不敢置信。
片刻,他收斂了笑,沉聲道:
「你再說一次。」
侍從面露難色,望著他主子那張鐵青的臉,欲哭無淚。
「回世子。」
他哆哆嗦嗦地又把話重復一遍。
「朱大姑娘說……她不嫁你。」
7
父親母親都有些惱我。
「那是定國公府的提親!還請了一品诰命的侯府老夫人來!你怎麼能不給人家一個理由,說拒就拒?」
「今後要是有人問起這回提親,你該如何解釋?」
我也懊惱自己嘴快。
那老夫人走時臉上笑意蕩然無存,顯然是在內心埋怨。
可我總不能說,自己已經嫁過顧兆昂了吧?
算了。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還當真躲不起。
京中貴婦人多禮佛,常常以祭設宴,三不五時請人去湊熱鬧。
此次溫府的帖子,照例送到我家。
溫朱兩家一向交好。
因此明知前頭都是豺狼虎豹,我也得硬著頭皮去赴宴。
抱廈檐下,一群面生的閨秀對著我掩面嗤笑。
「喏,她就是朱家那位拒了顧世子的神仙人物。」
「我看也不怎麼樣,一股小家子氣。」
「這樣的人都不瞧不上定國公府?該不會是拿喬過頭,弄巧成拙了吧!」
「是啊,別看她一臉雲淡風輕,沒準心裡快悔死了!」
面對這些人的奚落挖苦。
我兀自把玩著手中的海棠,不做理會。
這世道本就對女子不公,就算我接受了這門親事,她們今日也依然會笑我。
正如現下,無論我做出什麼反應,也依然會被針對。
低頭出神間,突然有人從旁經過,不偏不倚往我身側一歪。
我不堪重力,險些摔倒。
人雖沒事,但手中的海棠枝卻被踩斷。
我抬眸瞪著那譏笑著的女子,胸口壓著一股氣。
臨出門前母親特意叮囑我,要謹言慎行,切勿與人發生口角。
可一味忍耐,隻會更遭人輕看!
於是,我裝作眩暈狀往那人身上靠,借勢將她推倒在地。
「呀,姐姐既也體弱,還是回府多休養的好,以免過病給他人。若不知吃什麼藥,盡管來問妹妹。」
「你!」
女子氣急,正欲起身拉我。
倏地,聽不遠處傳來一道低沉清冷的嗓音,制止了她的動作。
「朱大姑娘。」
我循聲望去。
看著那抹背光而立的颀長身影,突然一時恍惚。
顧兆昂今日穿著一件寶藍色廣袖長袍。
那面料、樣式、紋路。
皆與前世我給他定做的那件如出一轍。
當初他在四十歲做壽時穿過,我見後還忍不住誇了一句好看。
怎麼……會這麼巧?
眾目睽睽下,顧兆昂穿過花園走來,駐足在三尺之外。
「溫夫人知你喜愛海棠,特要我來告知你一聲,後院還栽了許多。」
我心領神會。
溫府女使婆子這麼多,哪還要請動他這個世子來傳話?
顧兆昂這是來替我解圍的。
心中一熱。
我垂眉低眼向他行禮,預備稱謝。
可不知是近來諸事紛雜擾亂了心神。
還是那寶藍色衣衫太過亮眼奪目。
我定定凝視著他衣裾上的花樣,竟然脫口而出道——
「多謝夫君。」
顧兆昂一滯:「……?」
我:「……!」
8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拒親的風波還未平息,我這張嘴又捅了個簍子。
接連幾個晚上,我整夜整夜睡不好覺。
那天,顧兆昂到底聽清我的話沒有?
若是他聽清了,為什麼不問些什麼?
倘若他沒聽清。
那他臉上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又算什麼?
近來他假侯府老夫人之手塞來的物件,又該怎麼解釋?
珊瑚珠串、白玉觀音佩、金絲錦緞……
統統是上一世他贈與過我的。
甚至還有他已故的祖母為他成親所備的玉扳指。
前世我們成婚兩年,關系稍許緩和後,他才將此物交給我。
現下,居然能當作普通物件隨便予人?
結合先前的種種,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心中萌芽。
我不敢往下深想。
悶在屋中捶胸頓足幾日,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了。
「你要是真苦惱,不如讓我和你爹做主,同寧家定下親事。」
「如此一來,就算他定國公府位高權重,也不能橫插一腳,毀人姻緣。」
我無奈地搖著頭,不知從何開口。
隻好安撫了母親,將她送走後,早早歇下。
時值初夏,繁星璀璨,蟲鳴螽躍。
午夜,我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忽然發現窗子開了一個小縫。
隨著晚風拂動。
漸漸地,勾勒出一個熟悉的黑影來。
待看清時,我驚得喉間一哽。
偷偷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確定這不是夢。
夜幕中,顧兆昂一身玄色勁裝立於窗外。
擋住了瀉進屋中的大半月光。
他將禮儀規矩統統撇下了,見我走到窗邊,急切地拉過我的手腕,帶到自己胸前。
「夫人,當真要嫁給那個寧卓遠?」
9
顧兆昂應是來得很急,身上還帶著夜露的涼意。
他額間布滿細密的汗珠,微微喘著氣。
我們之間不過一拳的距離。
望著那如墨般的眼眸,我突然分不清自己在哪一世。
茫然的片刻。
顧兆昂已經平復了氣息。
他意識到我的錯愕,松開手,沮喪地揉了揉眉心,向我致歉:
「對不起,是我太衝動,嚇到你了。」
我沉吟半晌,垂眼搖了搖頭,「為何這麼問?」
他既喚我夫人。
我苦思多日的問題便已經有了答案。
顧兆昂也心照不宣地不提重生之事,老實交代道:
「我派人買通了你院中新進的丫鬟……」
我想起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娃。
白日母親來時,她還在門口打碎了一個茶碗。
想來就是那時候偷聽了去,以為我答應了母親的提議,誤傳了消息。
「顧世子慎言,我的親事還未有著落。」
我駭笑著退了半步,將那人的氣息拉遠,「世子若沒有其他問題就請回吧,錦妙今夜就當沒見過您。」
話音剛落,男子喑啞的聲線便緊接著響起,帶著濃濃的哀怨。
「我有。」
顧兆昂深深注視著我,那目光似是要把我看穿。
「你為何說……不嫁我?」
這話太直接。
猶如當頭一棒,砸得我頭暈發昏。
顧兆昂沒給我緩衝的時間,豁出去般,一股腦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