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那是天宿上仙的詰問之音。
第104章 半生
早在世上隻有神木、尚未有仙都的時候, 人間就已經有許多修士了。但那時候的修士各有各法,總是獨來獨往。少有聚集,也不成體系。
當時西南一帶以異術為主, 那裡的修士研習的多是傀儡、蠱藥以及奇門法陣。北邊自太因山往冕洲無端海一帶天寒地凍, 修士往往鑽研的是火煉丹藥、盤修以及符咒之術。而東南多戰事, 後來的修士則偏向於以兵戈刀劍入道。
兵戈刀劍總免不了切磋較量,加之東南多城鎮, 修士之間往來漸深,最早的門派就起始於此。
那些門派之中,有兩家延綿數百年, 成了後世仙門中頗有名望的存在。那兩家一者是夢都的封家, 一者春幡城的花家。
後世人隻知這兩大仙門離得並不遠, 算是世交, 往來甚密。但少有人知,這兩家在最初的時候其實同為一門。
封家和花家最初的先祖拜過同一位修士,跟著對方修習劍法。說起來, 也算是師兄弟。
雖是同門同源,但兩邊心性卻天差地別,以至於學出來的劍法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路數——一邊鋒芒盡顯, 一邊則溫吞如水。
花家是後者。
又因為同門同源,師兄弟各自成家, 各立門派後,便免不了常被提及比較——誰家聲名更盛,誰家修為更高, 誰家弟子卓荦不凡。
可那時候的花家毫不起眼, 不論同哪家比較都落盡下風。
修行中人提到花家,最常說的評判便是“天賦庸常”。
如此幾代百年, 碌碌庸常的花家終於出現了一個例外。
那是花家那一任家主的長子,單名一個“信”字。小小年紀就顯露出了絕佳根骨,在其他弟子劍招還背得磕磕絆絆、劍都拿不太穩時,他已經能以長枝同長老打一個來回了。
而他尚不滿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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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世上常有傳聞,說誰誰少時靈慧又頗有仙緣,大了卻不過爾爾。
對於花家來說,被評判了百年的“碌碌庸常”,好不容易碰到這麼一個奇才,自然半刻不能放松,免得讓奇才成為那個“不過爾爾”。
於是,明無仙首花信那場詰問的起始,便是諸多重復而單調的記憶——
花家弟子修習都在弟子堂,家主另外幾位兒女也都與弟子們無異,常在府間玩鬧,唯獨他被安頓在劍場旁的高閣上。
那高閣共有數層,一層靜修,一層書室,再往下有藥堂和起居臥榻。在弱冠之前,他日日除了修習便是修習,除了每年歲末的敬拜之儀,幾乎沒有出過那座高閣。
家主也從不準許其他人靠近這裡,以免喧吵。
那些年裡,他見得最多的人,是一位教習法陣和方丹的先生。據說那位先生脾性嚴苛,總板著個臉,所以鼻旁有兩道深深的褶紋,看著就極不好相處。
據說從他口中聽一句誇贊,比登天還難,倒是訓誡從不離口。可他在花家的那座高閣裡卻恰恰相反,一句訓誡都不曾有過。
他起初常常忍不住贊嘆,說花信確實是“百年難遇”的好苗子,靈慧至極。後來這種誇贊翻來覆去也變不出花樣,漸漸便少了。
再後來,那位先生偶爾會露出愁容來,無端輕嘆一口氣。
花信很少過問他人之事,所以常常嘆氣聲聽在耳裡,抄著陣書和丹方的手卻不停。
直到有一回,先生的眸光顯露得實在直白,他才停了筆,抬頭問道:“先生因我而嘆氣?”
對方良久道:“我看花家一眾弟子修習都在弟子堂,既有刻苦用功之時,也會玩笑嬉鬧。唯獨大公子你一人自幼在此,日日修習不曾放松,不會憤懑不平麼?”
花信平靜道:“幼時偶爾會貪懶,後來便不曾再有。”
先生又道:“我常訓斥一些弟子不知刻苦,到了你這,倒想勸你歇一歇,偶爾也玩鬧放松一番。”
花信道:“先生費心。”
他這麼說著,平靜地收回眸光,又動起了筆。
倒是那先生愣了好一會兒,實在沒忍住,問他:“大公子如此刻苦修習,是因為外人的那些評說,想要替花家爭口氣麼?”
花信微微愣了一下。
還沒回答,先生就懂了:“看來不是。那是為何?修士們總有所求,但我在你身上似乎從來看不到。”
花信:“修士們所求何事?”
先生說:“大多求長生。你呢?”
花信:“從未想過。”
他剛及弱冠,尚無懼於生死。
先生道:“我料想也是如此,人得先有舍不得,才想求長生。”
他又道:“還有些人修行是為了護住某一個、或是某一些人。大公子有格外想護的人麼?”
花信道:“沒有。”
他自幼便算是離群索居,就連親緣都十分淺淡,與人交集點到即止,也早已習慣如此。
倘若碰到邪魔陰晦之物來犯,他自然會出手相擋,不論是為了花家還是大街上過往的車馬行人。可要說為此而修行,又著實談不上。
遑論什麼“格外想護住的人”了。
他見先生面露憂色,緩聲道:“若是為了護住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些人,那道便太短了。”
先生頭一回聽他說起“道”,憂色減了一些,問:“哦?”
花信說:“若是格外想護的人不在了,那他們當如何?就此荒廢,或是再找一些支撐?”
先生點點頭:“確實如此。”
先生遲疑著,問:“那……大公子是如何想的?”
花信想了想,道:“隻要沒有那個格外想護的人,沒有極度想成的事,那便世人皆可,事事皆行,自然也不會有垮塌重來的一日。”
先生看著他,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評判。
良久之後,先生才道:“倒也是個道理。隻望你一直如此,那便是個好事,能成大道。”
他頓了頓,便收了話音。
花信一直都知道,那句話還有後半句,既然有“索性一直如此,是好事”,那便應該有“倘若某天驟然變了”。但他那時候並不在意。因為於他而言,有前半句就行了。後面的與他無關。
***
這位先生的前半句說得很準。
花信年紀輕輕便修行大成,弱冠之後不再整日閉於高閣。他在花家地位甚高,有時甚至隱隱能超過家主,但他很少插手門派事務。
他常去外邊遊歷,常作舉手之勞,但與人交往依然如故,始終“點到即止”。
數十年下來,他從花家大公子慢慢變成了“高人”、“前輩”,但有人在他面前提一句“故交”,他第一個想到的,居然還是當年那個教他陣法和丹方的先生。
或許就是因為那位先生曾經認真地同他聊過那些話。
他同那位先生也一直保有聯系,不多,隻是偶傳音書。
那些年因為他,花家變得頗有些名望。
但他並不關心。
也有人會在他面前提起一些封家的光景。說封家出了位佼佼後輩,頗有些天分,隻可惜剛及弱冠就成了婚,生兒育女去了,荒廢了修行。更可惜的是,聽聞那雙兒女還在前兩日死了。
那天花信剛巧從夢都城裡穿過,遠遠看了封家一眼。
偌大的府宅掛著蒼白燈籠,那位據說“頗有些天分”的後輩正在送賓客,整個人幾乎脫了相。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個修者會因為生死之事頹然至此。
***
花信並非不能理解生死,相反,在外遊歷的那些年裡,他見過數不清的生死離合,他能明白那些人為何悲痛,也偶有觸動。
但他生性如此,即便觸動都是“點到即止”,從不過度,也從無失態。
如此性情一直延續了很久。
後來人間神木不再,九霄之上多了一個仙都。他有幸成了最早飛升的眾仙之一,甚至坐到了靈臺仙首的位置上,那種“點到即止”的觸動就更淺淡了。
因為他從此再看人間,便是數不清的模糊面孔,而非某一個痛哭的人。
他一度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因為“某一個人的痛苦”而有所觸動了,結果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人間傳書。
那封傳書所用的符紙帶著一股淺淡的丹藥味,於花信而言十分熟悉。
曾經那位教過他陣法丹藥、被他認作“故交”的先生,每每給他傳來音信,所用的符紙便有這種味道。
後來那位先生離世,臨終前給他傳了最後一封書,說自己的獨女尚在人世,也不知將來過得好不好,託他偶爾去人間時,幫忙探看一眼。
先生的獨女身在王都,嫁了問天寮的寮使為妻。當時的問天寮負責卜問天機,供的就是靈臺十二仙。
花信承了丹方先生的託付,偶爾下人間一趟,一來二去,就成了寮使尊稱的“仙友”。
他那日收到的傳書,便來自於寮使夫婦。
隻是那傳書經歷了一番波折,到他手裡時,已是物是人非——
那對寮使夫婦受人構陷喪了命,留下的獨子也早已不在王都,跟著流民棲身山野。
那幾年,仙都正是盛時,人間卻並不太平。
山野陰物邪魔十分猖獗,一個不通術法的孩子流落其中,恐怕連骨頭都剩不了。
花信料想如此,但他還是下了一趟人間。
他在山野裡見到了寮使夫婦留下的獨子,瞎了一隻眼,瘸著一條腿,帶著滿臉滿身的血,看著他。
他以為那少年會哭,因為疼,因為怕,或是因為委屈。
他所見的凡人大抵如此,都會在這種時候嚎啕出聲。但那對方沒有。
那少年隻是兩眼通紅地看著他,然後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時隔不知多少年,他終於又看清了人間“某一個人”的臉。
紅著眼睛無聲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給他的觸動更多一點。
也不知是因為“故交”淵源,還是因為手上的撕咬和血讓他感知到了對方的宣泄和痛苦。
於是,他生平頭一回解釋了一句:“靈臺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他一貫少有觸動,不擅寬慰。
但那天,他看著那少年慢慢松開口,瘸著的腿一直在抖卻犟著不吭一聲時,還是出言寬慰了幾句。
隻是他確實不擅於此,隻好說些打岔的闲話。甚至給人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雲駭。
***
曾經還在凡間時,花信聽過一句話,說倘若你想與某件東西牽連得深一些,就給它取個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從不覺得一個名字能有什麼區別。
他也確實沒顯露出什麼區別來——他將那個叫雲駭的少年帶去了花家。
那些年裡,花家常會收一些流離失所的孩子進門,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習先生,自然會安排好一切。雲駭去了也一樣,從此一生都隨造化機緣,不用他再多過問。
他至多像當年承丹藥先生所託一樣,偶爾下人間時探看一眼。
一切本該如此的。
然而他在離開花家時,無意瞥見雲駭的神情——那少年看著花家練劍的弟子,眼裡是灼灼洶湧的渴求。
他驀地想起當年先生的話:“修士們總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長生,也不會是要護某一個人,因為已經家破人亡無人可護了。那眼裡翻湧的,隻會是報仇和恨。
可恨意能堅持多久呢?報完仇之後呢?
倘若報完仇就此休止便罷了,若是停不下來又該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來的人,他見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個少年變成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