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不見上仙三百年 4141 2024-10-28 23:05:47

其實烏行雪說不明白、也無從說起,隻好道:“可能之前辦事的時候有些損耗,休養休養就好。”


鑑於他常糊弄人,蕭復暄當時許是沒全信,便傳了書信來問他那兩個好騙的童子。


好在這次烏行雪沒說假話,童子也沒胡亂賣主。他們給蕭復暄的回書同自家大人所說差不多,說是:“以前辦完事回來也會這樣,總是沒兩天就好了。”


蕭復暄又傳書來問:“如何好的?可有用丹藥或是旁的什麼?”


小童子回信道:“不曾,大人每回都是靜坐一兩日,自然而然就好了。”


於是蕭復暄也挑不出毛病,隻能在烏行雪靜坐休養時在一旁看護著。


烏行雪靜坐時五感幾乎是閉合的,感知不到周遭的事情。所以那一段記憶也變得十分模糊不清,就像身處在混沌之中。


那種混沌之感一直延續到第二日,他離開落花山市,回到仙都坐春風。


可能正因如此,他才總覺得自己漏了什麼東西,或是遺失了某段記憶。


小童子說:“大人是昨夜戌時回來的,一個人。”


他強調了一句。


烏行雪聽他這語氣有些好笑,便道:“一個人怎麼了?”


小童子說:“我們本以為,大人身體有所損耗的情形下,天宿大人定會把大人安穩送到坐春風再離開呢。”


烏行雪其實也模糊不清,但隱約記得:“他半途有事被遣走了,況且我調養一夜已經好了。”


“我知道,大人昨夜回來也是這麼說的。”小童子道。其實那種一紙天詔將人遣走的事常有,他家大人也常如此。何況人間邪魔這些年陡然猖獗起來,天宿事多也是正常。


他就是胡亂擔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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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昨夜天宿雖然不在,但大人身上有一道護印,應當是天宿大人的手筆。”小童子道,“一直到大人進了坐春風,護印才散。”


有護印在,倒是與親身在側沒什麼區別。


“看在這護印的份上,就不扣天宿大人存在這的酒了。”小童子咕哝了一聲。


“這時候倒是知道護主。”烏行雪沒好氣道,“平日裡賣我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如此憤然。”


小童子撓了撓頭,一臉訕訕。


烏行雪又道:“再之後呢?”


“再之後?唔……大人你回來之後又靜坐調養了一會兒,便支著頭小憩了片刻。”小童子說,“再睜眼就是剛剛了。”


小童子這麼一溜說下來,同烏行雪記憶裡的沒什麼差別。又有往來的傳書作證,將前後都串聯了起來,好像他在落花山市這一晚的經歷確實如此,沒什麼問題。


烏行雪又兀自坐了好一會兒,才對小童子說:“行吧,可能是我睡糊塗了。”


小童子不明所以,問他:“大人原本以為怎麼了?”


烏行雪想了想道:“以為……”


“以為有人對我做了些手腳。”


小童子道:“怎麼可能呢?大人可是靈王啊。”


小傻子語氣十分驕傲,聽得烏行雪啞然失笑,欣然點頭道:“有點道理。”


世間能對他做手腳的人屈指可數,做了手腳還難以捉查的更是萬中無一。蕭復暄倒是有機會,但天宿大人犯不著。


而除此以外……


總不至於是靈臺天道。


***


所以那次從落花山市出來後,烏行雪並不記得自己在那場深夜裡去過客棧後院,進過封禁之地。


他也不記得自己看到那些倒吊在廟宇裡的靈縛時,心裡燒起過蓬勃怒意。


他同樣不記得自己去過封家,質問過封徽銘那些與蕭復暄因果牽連的靈縛究竟由誰聚集。


他隻記得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後的事情,中間這段統統成為了靜坐休養時的一片混沌。


所以那之後,他如常在仙都又呆了二十多年。


他竟然在仙都安穩地又呆了二十多年……


後來的他再想起那二十多年,隻覺得茫然而荒謬,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第83章 謬事


二十多年對於普通人來說, 那是將近半生了。足以讓黃口小兒拔節成人,足以讓盛年之人垂垂老矣。


但是對於仙都來說,隻是眨眼之間。


在那二十多年裡, 眾仙各司其職, 一如往常——


烏行雪還是常接天詔去斬那些亂線, 隻是辦完事後,他有很久都沒有再踏足過落花山市了。


那就像是一種冥冥之中, 他明明不記得那夜所見的事情了,也不記得當時的憤怒,但他似乎下意識避開了那個地方。


而且每當他斬完亂線, 要往落花臺那個方向去時, 總有這樣或那樣的事橫插進來, 以至於他常在中途改變主意, 要麼徑直回仙都,要麼去別處。


那兩個小童子倒是跟著他跑了不少地方,他和蕭復暄也常在無事的時候易了容並行遊歷。


他們去過很多地方, 很多……舊時仙友曾經執掌過的地方,大悲谷、不動山、雪池、京觀等等。


那並不是什麼美差,那些地方要麼荒涼無際, 要麼陰煞沉沉。都有過不安生的時候,也都出過十分麻煩的邪魔, 引發過不少禍亂。


不過很巧的是,或許是曾經的舊友有靈,他們途經時, 那些地方總體都還算得上太平, 隻有零星一些腌臜兇物,甚至不用他們出手就已經被人間大小仙門解決了。


蕭復暄說, 那幾年是人間少有的太平年歲了。


人間似乎總是如此。


落花山市剛出現那些年的祥和之景早已不再,之後便是一年勝過一年的邪魔之亂。每隔十數年或是數十年,總會出現一些大麻煩,攪得人間一片狼藉。


大小仙門倒是林立成片,百姓們供奉的神像越來越多,仙都大半神仙的香火也越來越盛。


如此多的仙門仙術,人間應該是一片盛景的。但是恰恰相反,百姓們的日子過得並不安定。


明明蕭復暄常接天詔,那些極為棘手的魔頭都被他或斬殺或降刑,打入了蒼琅北域。而那些沒那麼棘手的,人間仙門都有能耐料理,隻是要耗費一些精力和時間而已。


照理說如此下去,遲早有一天,人間能過上清淨太平的日子,再不用懼怕邪魔肆虐。


有一回烏行雪經過曾經的皇都廢城,從殘餘的寬闊馬道上走過時,問蕭復暄說:“你還未被點召時,做過夢麼?”


蕭復暄道:“沒有。”


烏行雪將信將疑:“一次也沒有?”


蕭復暄道:“嗯。”


烏行雪奇怪道:“常人總要做些夢的吧,你是做了又忘了麼?”


蕭復暄道:“可能吧。”


他轉頭看了烏行雪一眼,道:“為何忽然問這個?”


烏行雪“哦”了一聲,道:“今早入城關,你去探山的時候,我聽到馬道邊的茶肆裡有人聊天,說他做了個美夢。夢見這世上的邪魔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一點不剩,也不會再憑空出現。”


蕭復暄聽了片刻,淡聲道:“那仙都也便不必存在了。”


烏行雪道:“那人還當真是這麼夢的。他說世上魔頭沒了,仙都也一並沒了,不會再懸在頭頂上,雲山霧繞的。百姓們不是常常擔心仙都哪天一個不穩會垮塌下來,砸他們個正著麼?那人說仙都沒了正好,也不用再擔心了。”


蕭復暄挑了眉。


烏行雪說完,轉頭問他:“你聽了作何感想?”


蕭復暄想了想,道:“其實還不錯。”


烏行雪聽到他的答話怔了一下,笑起來。那笑意是融在眼尾眉梢的。他拎著他的銀絲面具,背手在身後,手指輕敲著,那面具便一動一動,頗有些恣意之氣。


他說:“我也覺得不錯,比現在好得多。世間沒有仙都也沒有魔窟,主城有東西集市,比落花山市還熱鬧,花樹滿城,車馬道幹幹淨淨,不會三步一個禁制,五步一個結界。人人夜裡都能有一場安眠。”


蕭復暄聽他說著,闲聊似的接話道:“滿城花樹應該會有很多鳥雀。”


烏行雪想了想那番情境,笑道:“剛好,熱鬧。人間不是總愛改城名,改年號麼,說不定鳥雀多了主城名字也跟著改了。”


蕭復暄:“改成什麼?”


烏行雪明知是玩笑,卻半真不假地出起主意來。他說:“百姓最愛討吉利,倘若滿城喜鵲一定各個都能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如叫鵲都。怎麼樣?”


蕭復暄道:“百姓不知,你喜歡這個倒是聽得出來。”


烏行雪“嘖”了一聲,飛身到了前面。他的面具依然背在身後,被手指得一挑一挑的,落著暮春的光。


可惜,那日聊笑中的“鵲都”沒有絲毫要成真的意思。


人間依然禍亂不斷,哪怕偶爾有幾年太平無事,眼見著要朝那個“美夢”延伸了,又總會在某一年憑空生出一些邪魔之亂來。


蕭復暄清掃過瑰洲,蕩平過葭暝之野,去過赤谷,走過無端闊海。但一處地方總是清淨不了多久,就又會滋生出新的邪魔。不知為何,好像永遠都掃不幹淨,永遠除不了根。


他們甚至找不到根在何處,仿佛天生有之。


而那個聊笑中“沒有仙也沒有魔,萬事太平的鵲都”,似乎永遠都僅止於聊笑。


有時候,在某些間隙裡。烏行雪會忽然想起落花山市,忽然覺得自己還是遺漏了什麼。但很快他又會被其他事情攫走心思……


然後日復一日。


這二十多年裡,他們同仙都眾仙的關系也一如往常。那些舊時仙友三三兩兩一一殒歿,餘下的同他們交集不多。


他們還是和靈臺各行其是,互不幹擾。


聽聞靈臺還是百年如一日,聽著人間祈願,但依然不多插手,偶爾遵循天詔降些福祉。有那些隕落的諸仙在前,後來再犯天規的人便少之又少。


廢仙臺很久沒有再出現過動靜,以至於尚在仙都的人幾乎慢慢忘卻了,曾經有仙被打落過人間。仿佛仙都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亙古恆常,從未變過。


但其實,仙都並非一直平穩無事。在那二十多年的末端,它曾經發生過一點變故,那一晚著實讓眾仙都受了一番驚嚇——


南窗下鎮著的那個極煞的渦點,那一夜不知為何忽然有了松動。有人傳言說天宿似乎承了傷,損耗有些重,以至於沒能完全壓制住那些煞氣。


所以整個仙都都震動了好一會兒,就像高懸的山崖忽生震蕩,任誰都是一片心驚。


偏偏那天仙都震動時烏行雪一無所知,因為他行完天詔歸來,正在五感皆喪的靜坐裡。


那次的天詔同樣很麻煩,亂線錯綜復雜,廢了他好一番力氣。而且那次的亂線裡牽涉到的無辜者多到令人咋舌。


雖然不像當初那個散修一樣,需要烏行雪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他由生至死。但那樣多的人,一一清理完,還是讓烏行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他從亂線裡出來後就沒有再開過口,回到坐春風便直接在榻上闔眼靜坐起來。


兩個小童子嚇了一跳,匆忙過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發現冷如寒冰。


他們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了,知道那是靈王辦完天詔之後會有的損耗,而這次可能損耗極大,所以才會如此。


以往烏行雪就交代過他們,這種時候沒必要咋咋呼呼亂著急,該幹什麼幹什麼,等他靜坐調養完就好了。


但說歸說,他們看到自家大人蒼白如紙的臉色,還是會難過、會心驚。


小童子裡的哥哥不敢驚擾烏行雪,把弟弟拉到了門邊。兩人就在門外守著,又能看著自家大人,又不至於吵到對方。


弟弟性格毛躁一些,遇到事情也更慌張一些。他覷了烏行雪好幾眼,壓低了聲音問哥哥:“大人這回好像比以往都難受。”


哥哥道:“或許是因為最近天詔接得有些頻繁。”


弟弟“哦”了一聲,點點頭,過了片刻又道:“可為何這些年天詔反倒變得頻繁了?我記得大人以前說過,他處理的是一些殘餘的麻煩事。既然是殘餘,不是應當處理一件少一件麼?”


哥哥倒是沒反駁,跟著咕哝道:“是啊,你問我,我問誰?大人這會兒也不理人。”


弟弟倒是執著,道:“那……等大人醒了再問。”


哥哥也捂不住他的嘴,隻能道:“隨你,但你可別惹大人生氣。”


烏行雪在靜坐之時,總是五感皆閉的,將損耗降到最小才能最快恢復,不惹來無端的擔心。


所以這兩個小童子的話,他其實並沒有聽見。但他們所說的內容,卻是他近些年常會生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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