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見上仙三百年 3688 2024-10-28 23:05:47

“不會是那些因果。”烏行雪忽然開口。


蕭復暄眼皮抬了一下,因為背光對著廟宇燭光的緣故,他的眸子顯得更黑更沉。他總是冷的,又偶爾會顯出幾分傲氣,那些鋒芒就像是與生俱來的,不論他如何斂鋒入鞘,也總會在眼角眉梢顯露出幾分稜角來。


偏偏這一瞬,他看向烏行雪的目光裡有著太多含義,唯獨沒有分毫扎手的東西。


烏行雪輕聲道:“不會是怨主之類的因果。”


“為何?”蕭復暄專注地看著他。


烏行雪嘴唇動了一下。


“……為何這麼篤定。”蕭復暄又問。


天宿上仙一貫不言虛詞,不妄信猜測,哪怕疑問落到了他自己頭上,哪怕他不希望自己同某些答案扯上任何關系,他也不會言之鑿鑿地撇清自己。


仙都的人都知道,天宿上仙從不徇私,包括他自己。他可以容忍任何猜忌,冷靜得就好像被妄加揣測的人不是他自己。


這同樣像是與生俱來的,好像他天生就該如此,否則怎麼會被點召成執掌刑赦的人呢。


可到了這種時候他又總會發現,他很在意某個人毫無來由的篤信。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條分縷析的結果,也並非仔細推察的答案,而是獨屬於那個人的,不加解釋、不多思索的篤信。


他問了兩遍,聽見烏行雪開口說:“不知道,就是這麼覺得。我不是魔頭麼,魔頭從來都不講道理。”


那一刻,他們之間曾經不復相見的那些年就像禁地那些如霧的風煙,浮起又落下,有些嗆人,但風掃一掃似乎也就飄散了,並沒有那麼形如天塹。


***


“啊!”忽然有人驚叫一聲,而後倒抽了一口涼氣。


緊接著便有議論聲嗡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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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


“那神像分明許久不曾有動靜了。”


“這……”


神像?


烏行雪心生疑惑,轉頭看去。


就見廟宇龛臺上那尊寫著“白將”二字的神像真的起了變化,那少年依然倚著樹,手裡的劍也分毫未動。動的是他背後玉雕的神木,就見那神木原本隻有枝椏的樹頭不知為何生出了一些小小顆粒。


烏行雪傾身細看,發現那是葉芽中包裹的一朵朵花苞,遍數不清,好像隻是一個瞬間,就綴滿了枝頭。


“這雕像是誰雕的,竟然是活的麼?”烏行雪咕哝著。


他原本沒指望聽到回答,結果那些拘禁與此的靈魄居然開口了:“神木自己……”


烏行雪一愣,轉頭跟蕭復暄面面相覷。


“神木自己?”烏行雪訝然問道,“神木居然會化人?”


靈魄們又搖了頭,七嘴八舌道:“不知。”


“似乎也不是化人。”


“隻是聽說。”


“傳說故事裡的。”


烏行雪又指著那玉雕少年問:“這是神木所化的人麼?”


那些靈魄們又搖頭道:“不是。”


“那是誰?”烏行雪問。


第43章 舊緣


那些倒吊者道:“一個將軍。”


“少年將軍。”


“據說死在了神木之下。”


“可為何玉雕會動呢?”


“是因為剛剛那兩劍嗎?”


“應當是……”


倒吊著的人紛紛轉頭看向出劍的蕭復暄, 滿臉疑惑不解。


唯有烏行雪在聽到那句“死在神木之下”時,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一下。很奇怪,那一瞬間, 他居然從心裡泛起一股難受之意, 就好像他曾經看見過那個人如何“死在神木之下”似的。


他怔然片刻, 下意識衝玉雕伸了手。


那些倒吊者大驚失色,慌忙叫喊。


“那雕像不能碰!”


“那可是神木自己所雕, 不能褻瀆的……”


“除了它自己,誰碰了都會出——”


“事”字未落,他們又齊齊剎止住, 陷入了茫然的疑惑中。


因為他們看見烏行雪握住了玉雕, 卻沒有發生任何事。唯有一道長風從廟宇間橫掃而過, 就像那玉像中有什麼東西蘇醒了一瞬。


蕭復暄捉著烏行雪的手腕, 看見對方眼睫輕顫了一下,問道:“怎麼?”


良久之後,烏行雪張了張口, 道:“沒。”


沒什麼。


他隻是在握住玉像的瞬間,感覺到有一股靈識順著指尖纏上來,融進了身體。


就像他遺落在玉像中的一點殘片, 如今終於被找了回來。


靈識融進指尖的剎那,他想起了一些事。


關於神木, 關於白將。


***


很久以前,早在還沒有靈臺的時候,落花臺有一株參天巨樹, 上承天, 下通地,枝丫繁茂冠蓋如雲。人間的生死輪回都在這株巨樹上——


每當世間有嬰孩呱呱墜地, 它就會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當有人肉·體歿亡,離開塵世,又會有一朵花從樹上落下。


尋常人看不見它,隻有新生或是將死之人能在機緣之中見它一回。


曾經有些人死裡逃生,僥幸撿回一條命,恢復之後便總說自己見過一株神木,就在落花臺上。久而久之,便有了各色關於神木的傳聞。


傳聞,神木有著半枯半榮之相——樹冠頂端繁花正盛,遠遠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無邊雲霞。而樹冠底端、枝椏深處卻不斷有花落下來,不論春秋朝夕,從未停過。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蓋十二裡群山,漂在山間溪流中,映得流水都泛著櫻紅色。於是落花臺有一道盛景,聞名於世卻少有人能見到,叫“白水進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塵生死,代表著整個人世間。


傳聞越傳越廣,於是人們在落花臺上修造了一座廟宇,供著那株尋常人看不見的巨樹。


同生死相關的物什總是格外吸引人,那座廟宇一度是人間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太多人踏過那道門檻,在那裡許下過各種各樣的願景。


起初,那些願景大多事關生死——祈求新生降臨、祈求沉疴痊愈、祈求平安無事或是百歲無憂。


到了後來,就越來越紛雜。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人們看什麼樹都覺得別有寓意。


傳聞說,神木聽了太多凡人的悲歡和祈願,慢慢生出了人的一面。漸漸的,關於神木的傳聞便多了一些詞句


——有緣得見神木的人說,他們曾看見神木鬱鬱蔥蔥的枝椏有一道虛影,像是有誰撐著樹枝,就坐在繁花之間,垂眸看著日漸熱鬧的落花臺。


因為神木的關系,落花臺依山而建的屋舍越來越多,許多南來北往的人都會在萬物生發的三月來到這裡,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雛形。


可世間有一個人人都不喜歡、卻總會一語成谶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長”。


哪怕是神木也逃不開這句話。


起初,聽聞過神木的人還隻是祈願。到了後來,便開始有人貪得無厭,起了邪念。


既然神木代表生死輪回和滾滾向前的時歲,那麼……若是能想法子借到一星半點神木之力呢?


能叫人起死回生嗎,能讓白活的年歲重來嗎?


這說法使得太多人心笙搖動、垂涎三尺。於是,神木的存在便不再向以往一樣,隻有庇佑和安定了。


那些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引發了諸多麻煩——有人因神木而死,有人因神木害得別人身死……


這些麻煩都成了因果掛礙,纏縛在神木之上。


傳聞說,正是因為神木化出了人的一面,又纏上了這些因果掛礙,於是也逃不過人世間的規律——它有了劫數。


神木應劫的那一年,人間也不大好,戰亂連天。


那時候還沒有阆州、夢都之類的說法,四處都是散亂國境。


西南一片小國攢聚,是戰火燒得最盛的地方,常常赤野百裡、屍骸遍地。到了後來,連十來歲的少年都拎著冷冷的刀戈槍劍殺入戰場。


那年秋夕,本該是月正圓的時候,西南卻出現了一幅哀景——


一邊是當時還沒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戰事剛盡,殘餘的火光在廣袤的荒野上燒著,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馬匹的嘶聲哀鳴順著夜風散了百餘裡。


另一邊是落花臺上雷聲隆動,電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風的網,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個滿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時從山野盡頭朝神木走過來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眉眼間依稀有著少年相,卻被周身厲如冷鐵的煞氣蓋住了。他腰腿颀長,身量應當很高,卻因為血氣耗盡又渾身是傷,站得並不很直。


一看就是從戰火裡殺出來的。


他一手杵著長劍,背上還背著一團血布。


翻過山野時,他攥著劍踉跄了一下,那團血布一動,垂下兩隻細瘦的手臂來,手臂上滿是創口和瘢痕。有經驗的人遠遠一看便知——那是一個瘦小的孩子,已經死了。


那兩年在戰場邊緣總能碰到那樣的孩子,家破人亡,無人看顧,要麼被捋走,要麼成了餓殍。


即便是餓殍也死不安生,會被野獸、陰邪之物或是其他餓極的人分而食盡,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像這樣死了還全須全尾的,屈指可數。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時,剛好是天雷的間隙,整個落花臺陷在短暫的安寧裡。


傳聞都說,尋常人是看不見神木的,所以來到落花臺的人,往往直奔廟宇,並不會真的抬頭去找那一棵看不見的巨樹。


但那個少年卻並沒有去往廟宇的方向,他就撐著劍站在樹下,咽下唇間的血,抬起了頭。


他眉眼生得極英俊,若是洗淨血色和那一身煞氣,應當是個冷白如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隻可惜,他已經沒有那樣的一天了。


因為他咽下鮮血後,啞著嗓子低聲說了一句:“我看見你了……”


傳說,隻有新生或是將死之人才能看見神木。


他看見了,就意味著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著青黑色的天光,動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樣,看到樹冠深處去。過了片刻,他艱難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聲道:“跟傳說裡的不一樣……”


那晚的神木確實跟傳說裡不一樣,它承受了數十道天雷劫數,滿身都是長長的溝壑。它枝頭所剩的花並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滿了已經枯萎的花瓣。沒有像傳說那樣如雲如霞,也沒有將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氣將盡,能撐到落花臺已經不易。


他垂下眼後,便順著劍半跪下去。用著最後的力氣,在樹底挖開了一些泥土,將背上背著的孩童屍骨埋進土裡。


民間常說,人死後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他掩平了土,終於再撐不住,翻身跌坐下來。他依然一手攥著劍,低垂著頭顱,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狹長的線。


血就從他額頭流淌下來,流進深深的眼窩,再洇進眼裡。


他那時候意識已經開始混沌,眼前也隻剩血色,看不清也聽不清。所以,當他隱約聽見一道模糊的嗓音問他:“所埋之人是誰?”時,他隻是緩慢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


他自嘲地輕嗤一聲,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但他還是動了動唇,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道:“撿的……”


一個和他全無關系的孩子,隻是在他經過時,用最後一點力氣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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