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念頭來得毫無徵兆,他怔了片刻,打算合窗出瑤宮。他剛扶住窗棂,就聽見了細碎的輕響,像是腰間或是劍上的掛飾相磕碰。
有人來?
雲駭猛一轉身,看見了靈王。
對方束著白玉冠,戴著那張鏤著銀絲的面具,周身披裹著冷霧,身長玉立。一如當年在仙都入口處的初見。
隻是那時候,他身側鍍著一層光。這次,卻隻有深濃夜色。
雲駭看著他,心下一驚,口中卻道:“怎麼訪友還戴著面具?”
靈王似乎極輕地嘆了口氣:“你看我這像是訪友麼?”
也是。
不僅不像訪友,連常跟著的童子都沒帶,甚至沒帶他很喜歡的那柄劍。
雲駭僵立著,那一剎那,舊友間幾乎帶了幾分對峙感了。
靈王沒動,也沒開口,少有地話語不帶笑音。
最後還是雲駭先開口:“大人你……接了天詔。”
靈王“嗯”了一聲,又道:“都猜到天詔了,那你應該也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
雲駭苦笑:“所以,該我回人間了?”
靈王沒說話,算是默認。
雲駭:“我以為廢仙臺一跳就行了。”
Advertisement
他一直以為,墮回人間就是站上廢仙臺,往下一跳便百事皆了。直到這一夜,靈王帶著天詔而來,他才知道沒那麼簡單。
他還得廢掉仙元,要斷去跟仙都之間的所有牽連。
那過程其實很快,隻是眨眼之間,卻因為說不出來的痛苦而被拉得無限長。他在痛苦間恍惚看見靈王手指勾著一個東西。
似乎是白玉色的鈴鐺,他看不清,但聽見了一點鈴音。
他忽然明白,仙都那枚傳說的天鈴究竟在哪了。它並沒有掛在哪個廊檐之下,而是帶在靈王身上。
“天鈴……”雲駭啞聲道。
靈王搖了一下頭,嗓音在他聽來模糊又渺遠:“眾仙胡亂傳的,它不叫天鈴,叫夢鈴。”
夢鈴……
雲駭蜷縮著,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名字。
他聽見靈王說:“人間其實也不錯,有個落花山市很是熱鬧,比仙都有意思多了。這夢鈴搖上九下,能給你造一場大夢。等你下了廢仙臺,過往這百年睜眼便忘,也就沒那麼難受了。”
過往百年睜眼便忘。
這便是那些神仙被打落人間前,會有鈴響的原因麼?
什麼都不會記得。
什麼人都不會記得。
仙元不在,常人之軀在仙都是不能久撐的。
雲駭已經混沌不清了,卻還是掙扎著,在那白玉鈴鐺響起的時候,聚了最後一點殘餘仙力,拼上了自己的半具魂靈,擋了那鈴聲一下。
他一生偏執,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也還是不回頭。
他不想忘。
***
雲駭剛落回人間的那幾年,風平浪靜。
即便他拼死擋了一下,那夢鈴也還是有效用的,他依然忘記了過去百年的所有事,隻依稀覺得自己某日做過一場夢,夢裡斷過腿也瞎過眼,渾身是血飢餓難耐時,被仙人抱上了鹿背。
他同許多人提起過那場夢,但總是張口忘言,隻能一句話草草收尾。
明明描述不出任何場景,但他卻篤定夢裡是個隆冬夜,他冷得發抖,那仙人的手是那場無盡寒夜裡唯一的暖處。
就因為那個沒頭沒尾的夢,他開始試著學一些仙術,試著離夢裡的仙人近一點。
他叩問過附近諸多仙門,卻沒有哪個仙門正式收他。都說他天生缺漏,聚不起氣勁,凝不了丹元,實在不是修行的料子。
再後來,世道說亂便亂,他那點花架子根本不足以保命,隻得四處避藏,過得像個流民。
有一日,他深夜遭逢覓食的邪魔,纏鬥間實在不敵,被鑽了軀殼。
魂靈被啃食的感覺和瞎眼、斷腿無異,痛得他嘶聲大叫。
他蜷縮在地的時候,忽然覺得一切似曾相識。
他好像也這樣蜷縮著,用盡全力抵抗過什麼,好像是……一道鈴音。
世間最痛苦又最諷刺的事莫過於此——
他在瀕死之時想起了被遺忘的一百年,想起那仙人和白鹿並非一場空夢,百年之前,真的有那麼一位仙人,把他帶出寒山洞。
想起他成了對方的徒弟,一度被誇贊天資卓越。想起他曾經是飛升成仙的人裡最年輕的一位,執掌香火最豐盛的人間喪喜。
他在仙都的最後一日,是想再見一見那個人的。
他還沒能見到,又怎麼能死。
***
後來的雲駭常想,他其實還是富有天資的,否則不會因為“不想死”便反客為主,吸納了那個啃食他的邪魔。
仙門都說,他聚不起氣勁,凝不了丹元。其實不然,他隻是凝不仙元而已,邪魔的可以。
他狼狽又不顧一切地吸納邪魔氣時,腦中閃過的是百年之前的那一幕——他躲藏在山洞裡,花信提燈而來,照亮了寒夜。
……
從今往後,都不再會有仙人來救他了。
他勉強活了下來,卻可能到死也不敢再見那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雲駭的詰問到這差不多了
第27章 問畢
成為邪魔之後的日子過得混混沌沌, 像終年不見天日的霧城。
那其實並不艱難——普通百姓日日擔驚受怕、掙扎求生,仙門要庇護四周、除魔衛道。
邪魔不同。邪魔隻管自己,由此反而佔了上風。
混沌未開智的、或是剛入道的邪魔碰上仙門弟子還需要心驚一下, 容易被反殺。
雲駭卻不用。
他修煉極快, 別說普通弟子對付不了他, 就是那些仙門家主來了,恐怕也得懼他三分。
他本該過得很快活, 橫行無忌,但他沒有。
他躲著所有仙門,生怕有一星半點關於他的消息傳到仙都去, 被那位靈臺仙首聽見。
他甚至特地去了一趟西南腹地——曾經的分·身仙術已經不能用了, 他在西南邊學了許多禁術雜術, 耗費平生最大耐心, 塑了一個神仙難辨的傀儡。
他給那個傀儡捏了自己的臉,就放在花家所在的春幡城裡。
春幡城百姓數十萬,那個傀儡如雨入海, 淹沒於街巷人潮,被花家人碰見的機會其實小之又小。
但他還是驅使著那個傀儡,讓它日復一日地過著普通生活, 假裝那個從仙界落回人間的雲駭,正依照著尋常百姓的模樣過著他的一生。
安頓好一切, 雲駭去了離春幡城很遠的瑰洲。
那裡邪魔聚集,無所謂多他一個。
傳聞那裡有一種封禁大術,修了能摒絕一切包括喜怒。但真正修這種禁術的少之又少, 因為邪魔都是重欲體質, 享受的就是那些刺激和無上歡愉。
若是統統封禁,自損不說, 和某些以無情入道的乏味仙門還有什麼分別?
但是雲駭修了。
封住喜怒愛恨,那些令他痛苦的東西便不再日夜糾纏。他無悲無喜,無畏無懼,草木蝼蟻也好、仙家邪魔也罷,在他眼裡不再有區別,生便生了,死便死了。
他在仙都始終做不到的,成了邪魔後卻做到了。
想來……依然是不講道理。
封禁大術是個好東西,他做了幾年真正的邪魔,真的我行我素,也是真的生殺無忌。
甚至有一回,他路過不動山城時,聽到了“明無花信”這個名字,他無波無瀾,隻是抬了一下眼,連腳步都不曾停。
那禁術唯一的不足就是自損。
每隔數月都會有那麼一兩天,他渾身筋骨劇痛,一點術法氣勁都動用不了,虛弱畏寒。
那一兩天是一種極致的折磨,他常會在混沌時覺得自己魂魄割裂成了兩半,一時哭一時笑,一時癲狂一時冷靜。
每次清醒,他都會發現自己滿身是傷,半邊臉因為痛苦抓得鬼氣森森。
但到那時,他又是無悲無喜的,甚至覺得就這樣也不錯,半面裝得像人,半面露著鬼相……
這不就是他麼,再合適不過。
那幾年,連其他邪魔都避著他。不知是因為那張不人不鬼的臉,還是因為他真的幹了太多瘋事。
***
雲駭本以為,他可以一直這樣活著。仙都的人活多久,他便能活多久。
但或許天道確實容不下他,瘋事幹得多了也確實會有報應。
那究竟因何而起,他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天聽聞了一個消息,說是一群被他驅趕出瑰洲的邪魔棲身在了大悲谷。
他聽到“大悲谷”三個字時,隻是嗤笑了一聲。甚至沒有回想當年作為大悲谷山神的乏味往事。
緊接著他又聽聞,春幡城一隊運商貨的車馬折在了大悲谷,被那群邪魔分了,那裡面還有一些借著商隊庇護想要過谷的普通百姓。
其中有一個長得跟他幾乎一模一樣,嚇了那幾個邪魔一跳,差點不敢下手。後來發現,隻是長得像而已。
聽到那話,雲駭便知道,那是他捏了放在春幡城的傀儡。
當初放那傀儡的初衷,是為了騙仙都的某個人,他平平靜靜地做著一個百姓。
後來修了封禁大術,他已經不在意那些了,那個傀儡也被他拋諸腦後,再沒有探過行蹤。
他聽到那傳聞時,稍稍怔了一瞬,但依然沒有過心。
隻是死了一個傀儡而已,於他而言,除了白費了當年捏傀儡的三天三夜外,沒有任何損耗。
他都不在意,更不會有別人在意。
但他聽說,大悲谷那些百姓的死訊被人通報給了春幡城坐鎮的仙門,花家。
據說花家已經派了人,動身趕赴大悲谷。
很難說清那一刻雲駭是什麼心情。他封禁大術還在,離數月一次的反噬期還有好幾日,他理應是無動於衷的。
他照常過了一天、兩天……
卻沒能到第三天。
第二日夜裡,他就站在了大悲谷高高的山崖上。
他曾經是庇護這裡的山神,但這裡萬事平安,無人祈求庇護。反倒是他落回人間後,這裡不再太平,邪魔肆虐。
這些年他去過很多地方,唯獨沒有來過大悲谷。如今再來,發現那座仙廟還在,隻是神像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