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2
再醒來時,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已經被轉至國內的醫院。
醫生說,我在 ICU 裡待了整整兩周。
內髒嚴重挫傷,肩部中彈。
但不幸中的萬幸。
沒有脾髒破裂,子彈也沒有造成貫穿傷。
失血不算嚴重,所以我才等到了維和部隊的救援。
我很清楚,那是因為紀澄兩次擋在了我前面。
他救了我的命。
我向每一個我能聯系到的人詢問著他的下落。
但他們都告訴我,當時情況太過混亂,沒有找到紀澄的屍體。
而因為傷亡人數上升,無國界醫生組織已經暫停了北基伍省的項目。
沒有人可以再幫我去尋找他。
就這樣,紀澄消失了。
我夜夜尖叫著醒來,驚恐發作。
Advertisement
腦海裡不斷地閃回著他死前的模樣。
醫生診斷,我得了 PTSD。
我開始吃藥,做心理咨詢,甚至酗酒。
可是都沒用。
每個人都建議我去嘗試過新的生活,不要沉湎於過去,讓自己走出來。
但……怎麼走得出來?
他是為我而死。
這個念頭恆久地縈繞在心頭。
讓我痛恨還活著的自己,痛恨死去的為什麼不是我。
痛恨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能給他一個好的結局。
我無數次地站上天臺,想要追逐他而去。
卻又在最後一刻將自己拽回。
這是紀澄付出一切才救回來的命。
我早就失去了放棄的資格。
33
我休了半年病假。
回到電視臺後,壓根無法再面對那些相機和照片,申請調任了幕後崗位。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依然如行屍走肉,毫無生機。
同事看不下去了,想讓我認識些新的人,於是拉著我去相親。
我毫無興致,隻想應付兩句離開。
但就在那時,我遇到了紀清。
見到那張與紀澄如出一轍的臉時。
我驚呆了。
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才沒有當場痛哭流涕。
後來我知道了。
他就是紀澄提過的那個弟弟。
找替身這種事。
一開始,確實會感到安慰。
那些平凡的日子,多麼美好誘人。
他下班晚,我可以做好飯,等他回家。
休息日,我們可以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
每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看到他還安靜地躺在身邊,我就能再放下心沉沉睡去。
這是我和紀澄曾經無法擁有的一切。
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差點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就當是他,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輩子,多好?
然而,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人。
紀澄要和我回家一起看媽媽,又怎麼會把她的相機送給別人?
他寧願拿命來保護我,又怎麼會任由別人肆意欺辱我?
他說,在我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意義,又怎麼會將我看作是一個弱小、沒有見識、困頓於家庭的女人?
我後悔了。
他至今屍骨未寒,我卻逃避現實,和他的影子過著自欺欺人的生活。
我怎麼能這樣對他?
所以我必須離開,哪怕明知自己可能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一切。
但我該去找他。
我早該去了。
我要親自回去,把他給找回來。
33
重回戈馬難民營。
我見到了紀澄的同事們。
如今,無國界醫生已經回來了。
他曾經的搭檔亞當,現在升任了整個戈馬項目的協調員。
我們見到對方的第一面。
一句話未說,眼淚先流了出來。
抱頭痛哭了半個小時後。
我告訴他,我是回來尋找紀澄的。
他帶著我去了倉庫。
裡面竟然還有一些紀澄的遺物。
「當時撤離的急,很多東西都沒有整理。」
那個盒子裡,有一幅紙牌、一包花種、一串鑰匙、幾本醫學書籍、一個聽診器……
都是些零碎的東西。
卻與他息息相關。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在某個下午,推開那扇通往他宿舍的門。
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看書。
手裡轉動著筆。
看到我,眉眼帶笑,說:
「你來啦!」
亞當也有些悵然。
「本來這些東西也早就應該處理了,但是我想,可能有一天你會回來為他收殓,就一直留了下來。
「沒想到真的等到了。」
我鄭重地收下。
「亞當,謝謝你。
「是我來晚了。」
之後,我告訴他我還想尋找當年那批孩子的下落。
他答應會替我留意。
不過時隔多年,讓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做完一切後,我回到了宿舍。
發現同事給我發來了消息。
他們說,紀清來找過我。
34
婚禮那天,我沒有出現。
他的父母大發雷霆。
他到處尋找我的下落。
直到問了同事,才得知我已經來了剛果(金)。
他不願相信,大鬧電視臺,差點被警察帶走。
我嘆了口氣。
想不明白。
既然他另有所愛之人,那我在哪裡又和他有什麼關系?
但不想再讓同事們為難,我還是給紀清撥了個視頻。
接通的那一秒,我呼吸一滯。
鏡頭裡,他整個人蓬頭垢面。
周圍光線暗沉,煙霧繚繞。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全是酒瓶子。
「聶斓??」
「真的是你?」
他呆呆地看著我,反復揉了幾次眼。
「……你可真行。」
他突然嗤了一聲,把自己埋入掌心。
「就為了喬寧說的那幾句話,你就真的賭氣跑到非洲去?」
「你是不是有病?」
我頃刻間怒火中燒,覺得聯系他的自己確實有病。
正想掛斷。
就看到他的手指縫裡,掉下了大滴大滴的液體。
「你怎麼能……用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
「你怎麼能讓我這麼擔心你??!」
我突然感到荒謬。
「你擔心我?
「我們關系的開始,就是你拿我應付父母,我拿你當替身聊以慰藉,沒有一絲真情……」
他怒吼著打斷我。
「去他媽的沒有真情!
「你知不知道,聚餐那天我出去找喬寧,心裡卻一直在想著你!我擔心你喝了那麼多酒,要怎麼回去!
「你的相機摔壞了,我跑了全市的相機店給你找,他們都說太老了,沒有。我又託了國外的朋友幫忙,找到後親自飛過去,給你取回來!
「你說消失就消失了,他們說你去了剛果(金),我上網搜這個國家,慌到夜裡睡不著!
「你讓我愛上你,又把我扔下!
「你怎麼做得出來!」
他紅著眼圈。
那副神情,簡直像家門口的流浪狗。
「……回來好嗎?」
他掏出了那枚被我扔掉的戒指,語氣卑微:「婚期可以再訂,我隻會娶你一個人……」
我們長久地對視。
最後,我驀地笑了。
「紀清,你甚至都從未真正了解過我,又說什麼愛呢?」
「喬寧算誰,你又算誰,也配讓我賭氣?」
「我回來,隻是因為我愛的人在這裡。」
他瞳孔收縮,痛苦地將桌上的所有東西都掃了下去。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我冷酷地掛斷了視頻。
「你不必知道。」
35
我重新開始了記者工作。
時隔三年,剛果(金)的情況甚至比之前還要更糟。
武裝分子控制的區域擴大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糧食危機、霍亂疫情、性暴力、綁架案層出不窮。
這裡仿佛已經成了「神棄之地」。
每天目睹如同地獄般的一切。
我會想。
我們所做的一切,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對於我而言,我好像隻是在記錄悲劇的循環。
世界看到了這裡的苦難,但然後呢?
而對於無國界醫生而言,他們的救治到底是在延續希望還是在延長痛苦?
沒有人說得清,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幾個月後,亞當告訴我,他找到了那批孩子中的五個。
其中就有讓和瑪麗。
他們那天成功逃脫了。
並且在後來聯系上了親人,現在居住在基桑加尼的親戚家中。
這個消息令人為之一振。
我飛快地去見了他們。
車才剛開到我們約定的地方。
瑪麗就已經飛奔了出來。
她撲進我懷裡,淚眼汪汪。
「斓!!你終於來了!」
她長高了許多,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
焦急地往車裡看,問我。
「醫生呢?他怎麼沒有一起來?」
我一頓:「他太忙了。」
瑪麗立刻絞緊了手指:「……他出事了嗎?」
經歷過死亡的孩子,對於這種模稜兩可的話都格外敏感。
我篤定地搖頭。
「沒有,他沒事,我給你們看。」
我翻了翻手機。
卻發現,我沒有紀澄的照片。
因為不敢看,回國後,我把它們全都封存進了電腦中。
翻到最後,我隻找到了一張紀清的照片。
他穿著白大褂,正在臺燈昏黃的暖光下看病歷。
和紀澄真的好像好像。
瑪麗看到了那張圖。
終於信了,高興得又蹦又跳。
拉著她的哥哥,說:
「我以後也要當醫生!」
其他幾個孩子也附和道:
「我也要!!」
「我想治病救人!」
我摸了摸他們的頭,問那個一直沉默著的男孩。
「讓呢?以後想做什麼?」
讓瞥了眼我胸前掛著的相機,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做記者。」
我愣住了。
「我也想像你一樣,讓世界看到那些正在經歷磨難的人。」
「如果他們能夠被看見,也許就會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強忍住了想哭的衝動,我把他們都攬入了懷中。
如果紀澄還在,他應該會很高興吧。
我們無意中播下的種子,慢慢地發芽了。
臨走前,我把自己的卡片機送給了讓,把紀澄留下的聽診器和書籍送給了瑪麗和其他的孩子。
他們激動得臉頰通紅。
一直到車子開遠。
都還站在路邊,拼命揮著手,笑得燦爛極了。
我想,也許還是有意義的吧。
個人的力量渺小,難以撼動現狀。
但卻能為其他的個體點燃對未來的期待。
這些孩子身處溝壑,卻仍盼望著用滿身傷痕託舉出一個美好的未來。
就像紀澄所說的一樣。
有期待,就有希望。
36
又過了幾個月。
我尋找紀澄遺體的計劃一無所獲。
我去了那片樹林很多次。
但當時是夜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個方向跑的。
最終,隻能放棄。
我開始整理過去的照片。
把紀澄的故事一件件記錄在了我的微博上。
很多細節時隔三年,已經模糊不清。
本來隻是害怕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會遺忘得更多,才做了這個記錄。
但沒想到,文章爆火了。
鋪天蓋地的留言,想要了解更多他的故事。
有人說:【老中人刻在骨子裡的種田基因,在哪裡都能搞出一片花園。】
有他以前的患者認出了他。
【紀醫生真的很好,我媽媽生病的時候已經有點糊塗了,但他每次和她說話,從來沒有不耐煩過。】
【他也給我女兒表演過魔術,還被他們主任以為他是在打牌,把他狠狠罵了一頓!】
我從那些評論裡,拼湊出了我們還沒有相遇的日子裡,他的模樣。
沒過多久,我接到了紀清的視頻。
他將我的微博截圖發了過來,問。
「是你嗎?」
我大方地承認了。
「是。」
他一震,眼神苦澀。
「原來你說的,是我哥……」
「沒錯。」
「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
「難怪你總是那樣看著我的臉!我還以為你是真的愛我!!」
他頹然地垂下了頭。
「他……現在還好嗎?」
我還沒有寫到後面的故事,所以他不知道。
我冷淡道:
「他不好。
「他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手機從紀清的手心裡滑落。
狠狠砸在了地上。
過了半天,才顫抖著恢復了畫面。
他幾近崩潰。
「他死了??
「我為什麼不知道?!
「你怎麼不告訴我??!」
「你覺得呢?」
我譏諷道:
「那麼多年,你們家有任何一個人,在乎過他嗎?」
紀清劇烈顫抖。
心虛到不敢與我對視。
我第一次見紀清的父母時,試探著問,他是否還有兄弟姐妹。
他父母不屑擺手:「沒有。」
而紀清說:「以前有一個,但你就當他死了吧。」
我問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反常地摔了碗,警告我。
「這個家裡,不許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