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百夫長送回了我爹的屍骨。
他見我大哥要賣我,於心不忍,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
我抱起襁褓裡的嬰兒,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他笑了笑,牽動嘴角的刀疤,道:「想來你們娘倆也吃不窮我。」
01
裴春山來送屍骨時,我大哥剛將我綁上驢車。
那是個虎背熊腰的兵爺,扛著具屍體,陡然邁進院子,眾人都是一驚。
他張口便問:「這是常水生的家嗎?」
我大哥縮手縮腳地向前走,應道:「常水生是我爹,不知兵爺來做甚?」
「過來接著。」裴春山的手很快,迅速將肩上的屍體過給了我大哥。
大哥將屍體翻面,我趴在車板上,扭頭正好看到爹爹的臉。
爹爹出徵前,緊緊拉住我的手,把他私藏的一袋銅板都塞給了我。
他其實才四十出頭,但連年戰亂的日子催人老。
他的兩鬢早發了白,黢黑的臉上也滿是褶子。
一皺眉,褶子便更深了,兜滿了愁緒。
那時爹爹偷覷著哥嫂的屋子,忍著淚不敢看我:「靜姝、靜姝,爹別的不怕,死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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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怕爹回不來,你和你妹妹受人欺負,唉……」
爹的長嘆聲,一直到此時他的屍骨還鄉,都仿佛還縈繞在我的耳邊。
娘生了小妹妹後,難產死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們姐妹兩個。
這樣的世道,這樣的光景,貧農家的女兒,過得最沒人樣。
以往我爹在家,或者打仗未歸時,我大哥總還有忌憚。
村裡的屠戶看中我有些日子了,他想用兩頭豬來娶我,我大哥大嫂背著我爹應下,就等著一個好時機。
這次爹爹足足七個月未歸家,哥嫂一日日看著我,越發虎視眈眈起來,我難過得整日以淚洗面。
既為我自己,更為我爹。
哥嫂住著爹爹的院子,花著爹爹的軍餉,到頭來,還盼著他回不來,好賣掉我這個妹妹。
如此,趕著中秋節前的日子,屠戶又來催一遍,我大哥便將我綁上了驢車。
大嫂找來她過門時穿過的紅嫁衣,囫囵套在我身上。
見我掙扎得激烈,大嫂一耳光就扇了過來。
她指了指小妹妹熟睡的南屋,威脅我道:「你要是不願意,就等你小妹長到十二歲了賣她!」
我這才停下掙扎,絕望地閉上了眼。
嫂子啐了一口,轉身去拉驢子,不忘再罵我一句:「沒福氣的啞丫頭,能換兩頭豬,也算償還我們這些年養你的恩情!」
我六歲時,發了場高熱,燒壞了嗓子,從此便不能言語了。
無人教我打手語,哥嫂也不準我看書識字,從此我一句話也無法表達了。
我爹是唯一一個耐心看我比畫的人。
可如今他死了,便沒人再在乎我的所思所想了。
我原本並不在意,但此刻我真想說:「我是我爹娘養大的,不是你們。」
正值我萬念俱灰之際,裴春山來了。
我大哥抱著我爹的屍身癱坐在地,裴春山衝著屍骨,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他說:「常老漢,你救過我的命,我送你還鄉。饒是如此,還不了你的大恩。」
大哥問他是什麼人,他拍拍前襟的土,說他是我爹所在隊伍的百夫長,名叫「裴春山」。
他答話的時候,向我看了一眼。
頭盔下露出一雙兇悍如梟的眼睛。
對我們而言,他是不小的官了,所以大嫂忙不迭迎上去,請他進屋吃茶。
「我原本是有意討口水喝的。」他站起身,秋風吹拂他長槍上的紅纓。
「但這是怎麼回事?」他長臂一展,指向了我。
「好好的新嫁娘,怎的滿面淚痕,還被綁在車上?」
他看出了端倪,話到尾音帶著怒氣,嚇得我哥忙解釋:「這是我妹子,今兒要出嫁的。」
大哥轉過頭,惡狠狠威懾我,道:「她腿腳不好,我們才將她放在車上。」
裴春山大步流星向我走來,紅纓槍凌空一劃,我身上的繩子便被割斷了。
我忙跳下車,踉跄幾步才站穩。
我離他兩步遠,抬起頭才發覺,裴春山是當真人高馬大。
他的右臉上有一道暗疤,再長一點,就傷到眼睛了。
他注視我,驀地爽朗一笑:「跳這般高,我看她腿腳很好。」
我仰望著他,鏡天霜樹,秋風和煦。
02
裴春山笑起來時,兇神惡煞的臉便親切多了。
那雙眼睛尤其明亮,倒映著一身破敗的我。
我附和地點頭,原地蹦了好幾下。
大哥看出裴春山想多管闲事,將爹爹的屍身隨手放在地上,衝過來想阻攔。
我皺緊了眉頭,上前拉住裴春山冰涼的護腕,指了指我爹的屍體。
裴春山低頭看著我的手,怔愣了一瞬,而後扭過頭,長槍一甩,便絆倒了我大哥。
我跑過去扶起爹爹的屍體,扯下紅嫁衣的衣袖,幫他擦了擦臉。
這些日子,我哭得眼眶生疼,如今再落淚,卻不覺得疼了。
凡家裡有出徵的人的,每次至親分別,大多都當最後一面。
我爹年紀也大了,還一身舊傷,這次徵戰這麼久,我早做好了他回不來的準備。
可看到我爹的屍身,撫上他冰涼的後背,我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就是這副瘦弱的脊梁骨,為我撐起了一片天,如今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倏爾,一隻大手溫柔地覆在了我的肩頭上。
「我陪你葬了你爹再走。」
掌心熾熱,如爐中火。
裴春山押著我哥嫂,陪我一起為我爹挖墳下葬。
夕陽在山時,綺麗的霞光映得我身上的衣裳更鮮紅了。
我恨我嫂子,她為了強行讓我穿上嫁衣,撕破了我唯一一身遮羞的衣裳。
如今跪拜我爹,我卻連身素衣都沒有。
裴春山見我緊攥裙擺,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
他卸下盔甲,脫下灰白的衣衫,靜靜地披在了我的身上。
不知是我天真,還是這樣的好心對我來說彌足珍貴。
我對裴春山的心動,也無非就是這秋日晚霞下相贈的一件衣裳。
葬好了我爹後,我大哥警覺地說道:「裴爺,小的送您下山,往前幾裡地就能進城了,您此後也不必再來這深山老林。」
裴春山站直身子,穿上盔甲。
他背對著我,我深知他邁出這一步,我們天南海北都不會再相逢。
我會被我哥綁去屠戶那兒,換兩頭豬。
我會不斷地給人生兒子、操持家務。
直至死去,也沒人聽得到我心裡的一句話。
然後某一日,我會聽說長大了的小妹妹,走上了我的老路,而我無能為力。
我本已垂下眼眸,閉目望見我灰白的一生,卻聽到裴春山擲地有聲地詢問:
「常家姑娘,你願意跟我走不?」
我睜開眼,看著那個碩大的背影,不可置信極了。
我張開嘴,心裡喊了許多遍「願意」,可我是個啞巴,說不出話。
我急了,推開哥嫂阻攔的手,跑到他面前。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我的兩隻手去攥他的一隻手,才勉強能握全。
我一邊哭,一邊拼命地衝他點頭。
裴春山的眼中,先是茫然,再是詫異,之後喜笑顏開,是無言的篤定。
他的大手使勁回握住我,道:「那就跟我走。」
他本來已經拉著我向前走了幾步,我拽了拽他,指向我家的院子,示意他跟我走。
我回屋,抱著襁褓裡的小妹妹走了出來。
一路唯唯諾諾的大哥,終於找著了漏洞。
他仗著我不會說話還不會寫字,公然造謠:「裴爺,真不是小的不願把妹妹送您享用,實在是她生了個野孩子,恐跟了您玷汙您的府邸。」
我急得連連搖頭,可裴春山隻是看了看我,然後看了看襁褓裡的孩子。
他走過來,伸出手,笨拙地逗了逗妹妹。
妹妹餓了,所以哭了起來,他連忙收回手,訕笑道:「瞧我,手腕子趕上脖子粗了,到底嚇哭了孩子。」
他環顧四周,看著我這家徒四壁,猛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問我:「這是個丫頭吧?」
見我點了點頭,他一記眼刀就殺向了我大哥。
大哥還想狡辯,卻被大嫂攔住了。
大嫂打圓場說:「若是裴爺不嫌棄這娘倆,帶走也好。您也見著了,我們實在養不起這兩張嘴。」
裴春山笑了笑,牽動了嘴角的刀疤。
那是個晴朗的秋日,我記了一輩子。
他小心翼翼接過襁褓,一手抱著妹妹,一手牽起我,說的那句話,也讓我記了一輩子:
「想來你們娘倆,也吃不窮我。」
「走,咱們去奔自己的日子。」
我再一次淚流滿面,卻是喜極而泣。
走,咱們去奔自己的日子。
這是我此生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03
裴春山有個小院子,離軍營不太遠。
從外邊看去,有堂有屋,青磚灰瓦,比我家的茅草房好許多。
我們是在一個星夜趕到的,這一路上,他為我置辦了兩身衣裳,衣肆之中,我拽著他的食指不肯撒手,想讓他給自己也買一件。
他拗不過,最後隻是挑了條最便宜的汗巾子。
裴春山見我骨瘦如柴,還為妹妹找了奶娘。怕我們累著,全程都僱的馬車,一路到家,花了他大半的軍餉。
馬車中,我睡得迷糊時,聽到他輕手輕腳坐去門邊,擋住了縫隙裡的寒風。
他連呼吸聲,都刻意放得輕緩。
我不知他那一路凝視著我和妹妹,在想些什麼。
大抵是在想家吧。戰火紛飛的年歲裡,最讓人牽掛的就是家。
到了他的院門前,他取出鑰匙開了門鎖,扭頭便將鑰匙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怔愣一瞬,仰頭看他,聽他慚愧一笑道:「五年前江東反王作亂,我家被打沒了。後來我置辦了這處院子,多數時候也無人住,裡邊塵土多,常姑娘多擔待。」
我微笑著搖搖頭,從他懷中接過妹妹,他在前引路,將我們帶到了最寬敞的正房。
他尋來蠟燭點亮,將那條汗巾子鋪在凳子上,扶我坐下。
晚秋寒冷,他翻箱倒櫃,找出幾件幹淨衣裳,全披在了我和妹妹身上。
我拍拍他的肩頭,比畫著讓他也穿一件御寒。
他隻是爽朗一笑,說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自小體格壯、火氣旺,常常寒冬裡也隻穿一件單衣。何況我這會兒要幹活,等下保不齊還得脫幾件呢。」
裴春山說著便去院子裡打水,披星戴月。
我安靜地注視他,五大三粗的男子,做活倒細心麻利,不一會兒屋裡就窗明幾淨了。
他撿了些木柴來生火,剛冒出火星子,他便一扭身子,擋在了我和爐子中間。
我再一次看見這個寬厚的後背,不僅擋住了焰火,還擋住了瑟瑟的寒風。
這是我頭一回坐著看別人幹活,此前我在家,尤其爹爹出徵去時,燒火做飯、打水洗衣,凡看得見的種種活兒,無一不是我的。
一直到他鋪床時,我實在坐不住了,抱著妹妹起身,向他走去。
見我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要去拽被角,裴春山忙抬手,一把就攥住了我的腕子。
「姑娘莫勞累。」
他的力氣倒是不大,但我此前未曾接觸過外男,被他這麼一碰,驚了一跳,所以手腕瑟縮了一下。
我這一縮,嚇得他連忙撒手,撤出數步遠。
老虎一樣的兵爺,此時撓著頭,語無倫次,像是遇到洪水猛獸:「對不住姑娘,我一個粗人,手裡沒輕重……」
我忍俊不禁,衝他柔柔地搖了搖頭。
裴春山這才試探地向前走了兩步。
他將雙手背在身後,隻把腦袋探到前來,仔細看了眼我方才被他攥過的腕子。
他小聲呢喃:「還好沒傷著……」
我笑意愈濃,轉身輕輕放平妹妹,找來幾截殘蠟燭,將屋中的幾個燈盞都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