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他氣色比起之前明顯更差了些,但無論何時,隻要他坐在這張龍案後,脊背都挺得筆直。
龍案上鋪著大宣朝的山河輿圖,封時衍一邊看,一邊又用瘦長的手指在輿圖上細細描摹著什麼,另一隻手這掩在唇邊,咳得撕心裂肺。
大長公主看著他在幾排巨燭下的身影,沒忍住紅了眼眶。
那個背影,大長公主不記得是更像她早逝的兄長多一些,還是像年輕時的先皇多一些。
封時衍是她看著長大的,自小老成,長大後性情酷似先皇,這也是先皇那般寵愛他的原因之一。
封時衍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左右伺候的人又被他屏退了,在他又一次咳出血後,大長公主才回過神慌忙上前扶住他,對著殿外大呼:“來人,快傳御醫!”
封時衍這才發現大長公主已在殿內,他看著被自己咳出的血染紅的山河輿圖,笑道:“姑姑,你看,多好的河山。”
大長公主強忍著淚水終是奪眶而出:“衍兒!”
封時衍眼底有些許落寞:“朕這輩子,落得這樣一個結局,百年後怕是都得叫人恥笑。”
“我早就說過,那就是一個禍害!她害你至此,你竟還要放她出宮,衍兒,你究竟還要執迷不悟到何時?”大長公主痛心疾首道。
封時衍道:“我從祖父手裡接過了皇位,自也該替祖父受這些報應。”
大長公主落淚不語,當年先皇反前朝,屠盡了前朝皇室。
都說一報還一報,話雖如此,當這所謂的報應當真落在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上時,個中滋味,還是不可言說。
封時衍緩緩抬起頭,看著大長公主道:“朕在這世上,就姑姑一個親人了,朕去了,還是希望姑姑好好的。”
“淮王一脈無甚根基,雖好掌控,但淮王世子登基後,整個朝堂君不君,臣不臣,隻怕也平靜不了多久。皇叔那邊……到了這一步,勢必也不會低頭。”
“朕一直都忌憚皇叔,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江山,唯有落到他手中,才能真正安定下來。最後這一場較量,是朕與他之間的,與其等朕敗了……姑姑淪為階下囚,姑姑現在倒戈皇叔,將來在這皇城裡,才能榮華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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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一早擬好的詔書拿給大長公主,苦笑:“姑姑,朕能為您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那封詔書裡,是把雲州賜予大長公主,大長公主若帶著雲州向封朔投誠,天下大定之後,她的風光比起現在隻會更甚。
大長公主拿著詔書泣不成聲:“傻孩子,你在說什麼傻話?”
封時衍卻看著她道:“姑姑,楚昌平離京的事,我都知道。”
這是他第一次將這事挑明了說。
大長公主眼底全是愧疚,多少話堵在喉頭,最後隻說出一句:“對不起,衍兒……”
封時衍神色平靜得出奇:“您去尋他吧,剩下的局,朕陪皇叔走完。”
大長公主搖了搖頭,拿起詔書在燭火上點燃,扔到了地上,似乎把曾經的妄念和不甘都一並燒為了灰燼:“這王朝尚在一日,我便一日還是陛下您親封的靖國大長公主。當年陛下登基時我站在您身後,如今,我自也還站在陛下身後。”
詔書燃燼,玉階下隻剩一片湮灰。
她道:“從一開始就沒走到一起的人,往後也走不到一起的。衍兒,姑姑這輩子,隻會對不起你一次。”
第147章 第一更
信陽王的叛變, 讓封朔吃了一場敗仗,雖守住了衡州,但還是大大折損了士氣。
封朔一連多日未曾回過王府, 姜言意也猜到他那邊事態棘手, 如今外敵猖獗,信陽王又回京奪帝位去了, 各路諸侯也沒法再一門心思對外,封朔得先穩住他們。
八百裡加急的戰報雖一路往京城送去了, 但信陽王既然敢放手去博, 肯定也料到了封朔會派人前往京城報信, 必然會在路上截殺信使, 這急報最終能不能順利傳到駐扎在京城的楚昌平手中還不好說。
姜言意現在最怕的就是楚昌平還不知衡州這邊發生的事,信陽王若編造個理由以盟軍的身份接近楚昌平, 楚昌平手底下兩萬人馬毫無防備,屆時隻會被殺個措手不及。
這個時代交通閉塞,通訊技術也不發達, 軍營裡的急報已經是最快速的傳訊方式,姜言意擔心楚昌平出事, 愁得夜不能寐, 卻也別無他法。
轉眼到了中秋, 她召集百姓把之前做好的月餅用板車拉去軍營。
車行老板得知是要給將士們送月餅, 二話不說, 免費把板車租借給她們用, 家中有板車的, 也自發把板車帶過來。漢子們自願前來拉車,說沒錢出點力盡份心意也好。
衡州百姓的眾志成城,讓連日憂慮的姜言意總算感到了一絲欣慰。
軍營設在城郊, 距離主城有一大段距離,不少婦人都想拖兒帶女跟去,盼著能見一眼自個兒丈夫。
姜言意知道人多了場面混亂,帶著孩子路上又不好照顧,到時萬一孩子走丟了,才是得不償失。她給婦人們做了不少思想工作才勸住了她們,隻帶了幾百個壯漢拉板車前去。
姜言意雖在西州大營待過一段時間,但軍營裡的斥候兵是怎麼個監察法,她是一點不清楚。
運送月餅的車隊距離軍營還有五裡地的時候,就直接被一小支軍隊給攔下了。
“前方軍營重地,尋常人等不得再前行。”馬背上的小頭目語氣不善。
姜言意之前送藥材到衡州大營路上也被攔過一次,那次攔路的小將確定了她帶的十幾車都是藥材,驚喜不已去向韓拓稟報了此事,韓拓猜到是姜言意才讓他們放行的。
這次攔路的這個小頭目面生,不過姜言意事先也有準備。
封朔知曉她給將士們做月餅的事,一早就給了她可以自由出入軍營的令牌。
姜言意沒直接露面,沉魚撩開車簾,亮出那塊令牌,嗓門嘹亮道:“我家小姐乃楚昌平楚將軍之女,今日中秋佳節,我家小姐帶領衡州城的百姓給將士們做了月餅,還望將軍放行。”
小頭目手底下的將士們聽說板車上是衡州百姓送給他們的月餅,目光齊刷刷地往板車那邊掃了過去。
姜言意的名頭現在整個衡州城可以說無人不知,衡州大營的將士們也都知道他們王爺有個賢內助,便是還有想送個女兒給封朔做妾的大將,瞧見這勢頭,都麻溜歇了心思。
小頭目一見沉魚手中的令牌,又聽說馬車中人是姜言意,趕緊下馬行禮:“末將先前不知車內是楚姑娘,衝撞之處,還望楚姑娘見諒!”
姜言意並未下車,隻在馬車上對著小頭目點頭致意:“小將軍也是秉公行事,何來衝撞之說,快快請起。”
小頭目在起身時才匆匆瞥了姜言意一眼,沉魚正好在此時放下車簾子,那姣好的面容隻曇花一現般就被車簾重新隔絕,小頭目趕緊低下頭去,心道神仙妃子大抵也不過這般容貌了。
想到他們王爺未過門的王妃不僅是個女中豪傑,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小頭目心中沒來由一陣自豪,帶著底下的將士們幫姜言意押車,一路護送她們前往軍營。
到了軍營大門時,小頭目上前同軍營守衛說明姜言意的身份和來意。
守衛看著載滿月餅的板車,神情先是迷茫,反應過來後就變成了狂喜,趕緊打開大門,又讓人前去大帳通報。
很快就有一名著明光甲的大將往大營門口這邊走來,姜言意沒見過這名將軍,在對方給自己行禮後,便也回了一禮。
“末將姓蕭,單名一個邯字。”蕭邯頷首道。
“原是蕭將軍,久仰大名。”姜言意臉上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笑意,川西綠林頭子蕭邯的名號,她還是聽過的。
封朔招他入麾下,至今還被傳為一樁美談。
蕭邯讓將士們前去卸貨,再把月餅分發到各營去,將士們臉上都快笑出一朵花來。
姜言意讓楊岫給幫忙拉車的漢子們都各給二十文,權當是辛苦錢,漢子們一個也不肯收,甚至有人直接道:“楚姑娘,咱來幫忙拉車,都是一份心意,您若是給錢,咱們倒不願意來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辛苦錢自然是不能再給了。
姜言意感慨頗多,對一同前來的漢子們道:“今日多謝各位壯士了。”
“是咱們得謝這些軍爺拼死守住了衡州!也謝楚姑娘讓咱們有機會能盡一份力!”一個老漢道。
等將士們卸完月餅,漢子們拉著板車回去,姜言意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百味陳雜。
霍蒹葭站在她邊上,也看著走遠的百姓道:“從前我覺著,跟著我爹走南闖北那才叫幹大事。跟了東家才知道,東家幹的每一件都是大事。”
姜言意好笑點了點她額頭:“這拍馬屁的功夫跟沉魚學的吧?”
沉魚趕緊叫冤:“我說話還沒蒹葭好聽呢!”
霍蒹葭道:“不是拍馬屁,我是真覺著東家厲害,武功蓋世也隻能殺百人,東家聚起來的人心,卻是千軍萬馬也衝不跨的。”
從姜言意號召衡州城百姓做月餅起,就算兵敗的消息傳出來,百姓們也沒有惶恐哀怨,反而是為軍營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些前來搬月餅的將士,一開始還如喪考批,聽說是衡州百姓做給他們的月餅,一個個都精神抖擻了起來,仿佛是有一股力量重新支撐了他們。
蕭邯帶著姜言意一行人往軍營裡面去,途中瞧見有的大營已經在分發月餅。
“這是咱準王妃號召衡州百姓做的月餅,裡邊指不定就有你們老母親或媳婦兒做的,吃了這月餅,玩命也得把南明耗子給趕出大宣河山去!”
“想不想回家?”
分發月餅的小將大聲喝問。
底下的將士們歇斯底裡吼道:“想!”
月餅發到每個將士手中,捏著那不大的一個餅,仿佛當真是拿到了家裡人做的東西。將士們細細端詳,就是舍不得入口。
姜言意在做月餅的材料上是花了大價錢的,條件和原料有限,沒法全做蛋黃的,她帶領百姓們做了傳統的五仁月餅。
在後世最被嫌棄的一類月餅,卻是這個時代底層百姓逢年過節也不一定能吃到的東西。
棕紅色的面皮底下,裹著核桃仁、花生米、松子仁、麻仁和瓜子仁,咬進嘴裡皮軟餡香,對絕大多數將士來說,可能一輩子也沒吃到過這樣的月餅。
將士們高興之餘,眼底也多了些其他的東西。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他們奔赴沙場,是為了守護故裡的小家,也是為了守住這壯闊河山。
戰事一起不知何年才是頭,歸家遙遙無期,這些都是壓在心頭的重擔,小小一塊月餅,卻能讓他們心中有片刻慰藉。
姜言意先前在軍營裡住過的軍帳一直沒拆,得知封朔還在議事,她便在帳子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