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是引魂的儀仗。
男人走至墳包前停下,身軀凜凜,鬥笠下是一張輪廓分明的剛毅臉孔,蓄著短須,更顯威嚴,隻不過眼眶隱隱發紅。
他看著墳包前那塊沒有刻任何字跡的單薄木碑,伸出粗粝的大手,緩緩撫了上去,嗓音發啞:“舅舅自被貶永州,不知京城諸多變故,舅舅來遲了,叫你在這窮地受了這麼多苦……”
說到後面,嗓音已是哽咽。
堂堂八尺男兒,戰場上眼皮都不曾眨一下的鐵血漢子,卻在這一刻泣不成聲。
他若能早一步得到消息,便是冒著殺頭的大罪,也不會叫外甥女被龍椅上那位無德之君送來這窮地這般羞辱!
他摩挲著木碑,眼眶通紅:“阿意,舅舅來接你回家了!”
第22章 衣冠禽獸 你看這口鍋它又大又圓
楚昌平帶去的人很快挖開了墳,將那口上好的柳木棺抬了出來。
親信問他:“老爺,要開棺看看嗎?”
楚昌平仰頭望天,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眼中的悲切道:“開吧。”
棺材蓋被撥開,一股腐朽的味道瞬間傳了出來。
棺材裡的女人也是撞死的,磕得頭破血流,血糊了滿臉,下葬前又沒人給她淨面,眼下根本看不清臉,隻能辨認得出是個二八年紀的女子。
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隻夠勉強遮羞,手臂和半截大腿都露在外面,屍斑掩蓋之下還是能瞧見些曖昧的青紫痕跡。
不難想象她活著的時候都經歷了些什麼。
楚昌平心痛如刀絞,隻匆匆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細看,解下披風蓋在了外甥女身上。赤紅著眼在雨夜裡嘶吼:“狗皇帝!我楚家與你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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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棺木,親信們將棺木放到一輛板車上,棺木上方和左右兩側都堆了籠箱,以此做掩護。
西州城門已閉,他們今夜是來不及護送棺木出城了。
一行人準備先回之前定下的客棧休息一晚,等到天明再動身。
邊陲之地,入夜後家家戶戶都熄了燈,街頭巷尾竟是半個人影也不見。
馬車的車轱轆聲在夜色裡顯得格外清晰。
楚昌平駕馬走在前方,轉過一個街角,猛然瞧見對面一隊玄甲兵擋住了去路,他拉著韁繩的手用力一勒,坐下戰馬嘶鳴一聲,一行人都停駐在了原地。
夜雨滂沱,冰冷的水線從鬥笠邊緣垂下。
楚昌平視線落到玄甲兵身後的那輛馬車上,抱拳道:“車內可是遼南王?”
馬車裡沒有傳出聲音,倒是軍隊前方的一名將領開口了:“楚大人於永州上任,怎來了西州地界?”
永州在遼東邊境,從永州到西州,算是橫穿大半個宣朝。
武職在身的官員沒有上奏朝廷私離轄地,傳到天子耳中當以欺君之罪論處。
楚昌平既決定親自前來接外甥女回京安葬,也不怕再加一個欺君之罪,他道:“楚某外甥女橫遭此難,草木尚且講究落葉歸根,楚某前來隻為了帶外甥女回京。王爺大義,贈棺之恩楚某銘記於心,來日必報之。”
邢堯不動聲色看了一眼斜後方的馬車,隨即對著擋在大街中央的玄甲衛做了個手勢。
隻聽幾道整齊的鐵甲碰撞聲響起,玄甲衛很快讓出一條通道來。
楚昌平再次對著馬車抱拳:“楚某謝過王爺。”
他帶著手底下的人穿過雨幕裡那支黑沉沉的軍隊。
馬車的車簾這才撩起,池青看了一眼楚昌平離去的方向:“能讓楚昌平冒著觸怒聖顏的大罪從永州前來收屍,看來死去的那個營妓是姜家嫡女不假了。”
封朔沒有做聲,似在閉目養神。
他身邊並無認得姜家嫡女的人,便是在此扣下楚昌平,強行開棺驗屍,也隻能讓仵作從屍體是否是完璧來判斷。
都說死者為大,人已經去了,還用這等手法驗屍,裡面若不是姜家嫡女還好,若是……隻怕楚昌平會同他拼命。
最終封朔選擇了放楚昌平離去,畢竟他千裡迢迢前來為外甥女收屍,總不至於連自己外甥女也不認得。
那麼……
軍營裡那個廚娘,究竟是世上真有“姜花”這個人,還是一個隱藏得極深的細作?
池青不知封朔所想,他看著楚昌平的背影,搖頭輕嘆:“說起來這位楚大人,在官場上也算是幾經沉浮了,當年他是先皇欽點的新科狀元,長公主一眼就相中了他,鬧著要下嫁楚家,那一年的新科進士們,哪個有他楚三郎風光得意?可惜他早有婚約在身,不願做那背信棄義的小人,哪怕得了先皇示意的開國侯夫人幾番登門,勸說楚老夫人,讓他們把原本定親的姑娘退了,或者納為良妾也行,再風風光光的娶長公主過門,從此當個皇親國戚……但都被楚三郎推拒。後來他雖娶了與他有婚約的禮部主事幺女,但仕途也到了盡頭。”
“他索性棄文從武,從軍中一介小卒坐到了雲州總兵的位置,新皇登基後,卻又將他貶去了永州那貧地……姜家如今跟楚家是逢年過節都少有往來了,但楚昌平還是雲州總兵那會兒,姜敬安能爬上戶部尚書這位置,都還是借了他的勢。”
池青用扇子輕敲著手心:“依我之見,這楚昌平在永州也不會是個泛泛之輩,王爺您於楚家有贈棺之恩,將來若是有心招納,也算是提前埋了一份人情在裡面。”
封朔終於掀開了眼皮,卻並沒有接池青的話,隻道:“番邦細作混進了西州大營,想來是樊威交權前,故意把西州大營弄成了個篩子,西州若是丟個一城半池,小皇帝就有理由發兵接管西州。”
他眼底劃過一抹譏诮:“本王這個侄子,可比本王想象中的還要貪心許多。”
池青也意識到了此事非同小可,眉頭緊鎖。
封朔在戰場上素有“活閻王”的稱號,手握重兵盤踞遼南一帶,新皇便是有心削他兵權,卻也無計可施。
朝中武將提起封朔名號,便兩股顫顫,更別提與之一戰。
新皇如今以封朔母妃做籌碼,用西州交換達州,又說達州富庶,把西州大營抵給封朔做償,面子功夫做得那叫一個漂亮,實際上西州大營的十萬兵馬隻算得上散兵遊勇,更別提還有樊威故意放進來的番邦細作。
怎麼看都是一手爛牌。
他思索片刻後道:“有道是另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與其費時費力去查營妓中還有多少細作,不如將這些營妓全部送走。”
如今營妓們在火頭營當幫廚,萬一在飯菜中做些什麼手腳,整個西州大營危矣!
關外多的是苦役的差事,採礦、浣紗、挖煤、修長城,打發她們去做苦力得了。
封朔沒有立刻表態,在回程的路上才道:“樊威給本王使了這麼大個絆子,禮尚往來,本王也得回敬他一份大禮才行。”
池青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遲疑開口:“王爺您的意思是……”
軍中改善了伙食,來私灶吃飯的將士便寥寥無幾了。
除了姜言意的酸辣粉每晚還有那麼幾個人來吃,其他廚子基本上沒了生意,不過好在每月的軍餉也多了兩百錢,倒是沒人眼紅姜言意晚間賣酸辣粉賺的幾個銅板。
姜言意在灶上吊明早煮面要用的骨湯,秋葵捧著新鮮出爐的梅菜扣肉餅坐在灶膛子後面啃得一臉滿足。
面餅酥脆,裡面的梅菜鹹香可口,肉粒肥瘦相宜,先滷後烙將香味全激出來了,吃進嘴裡還有肉汁爆出。
秋葵晚上本就吃得撐,拿到梅菜扣肉餅還是一口氣吃了三個。
若不是姜言意怕她吃壞肚子攔著,怕是這姑娘還要再戰第四個。
有了之前險些遇害的事,今日抬李廚子去看軍醫的大塊頭幾人便自告奮勇,說以後護送姜言意回那邊營房。
姜言意給他們也一人做了一個扣肉餅,算是答謝。
湯吊得差不多了,姜言意讓秋葵滅火,自己收拾了灶臺,準備回營房歇息。
秋葵小聲跟她咕隆:“軍師昨晚拿了您的菜譜,還說今天要給您賞銀,這個時間點都沒來,他八成是忽悠人呢!”
秋葵一向大度,但封朔把本屬於她的慄子吃了半盤又打包拿走半盤,讓她格外耿耿於懷。
一說起這位軍師,姜言意就想起他上午闖帳的事,明知裡面有女子衣衫不整,還故意上前,不是個輕浮浪蕩子是什麼?
呵,男人!
她一回頭瞥見自己用布裹好的披風,又頭疼了幾分。
她親自去還,怕是那位軍師還以為自己是想借機賴上他吧?
姜言意有些惱,也跟著憤憤道:“那就是一衣冠禽獸!”
說完沒聽見秋葵跟著附和什麼,姜言意神色微僵,正擔心秋葵追問,卻見秋葵一臉迷茫問她:“花花,衣冠禽獸是什麼?”
姜言意咳嗽兩聲,道:“就是說人表裡不一,是個騙子的意思。”
秋葵點點頭,記下了這個罵騙子的新詞。
*
“阿嚏——”
池青剛走到火頭營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揉揉鼻頭:“莫不是天氣轉涼,著了風寒?”
他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同樣隻穿著單衣的封朔,忍不住酸道:“王爺,您不冷麼?”
封鎖淡淡回他兩字:“不冷。”
二人得知楚昌平先一步挖墳取棺,晚飯都沒來得及吃,便出了西州大營。回來後池青嘟嚷著說要去嘗嘗火頭營私灶的宵夜,封朔想起自己昨晚在火頭營恢復了味覺,遂跟著一道過來。
他們走進火頭營,當值的火頭營見二人衣著不凡,趕緊迎上前去,其中一個高瘦火頭軍昨夜見過封朔,頓時喜笑顏開:“軍師您來了!”
池青受寵若驚,撥了撥頭發正準備回話,就聽封朔先他一步應了聲:“嗯。”
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