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事無論在理法上還是情理上都是桓愈之的過錯。
更何況謝寅說的是「為救他人之婦」。
要是被宣揚出去,他們世家最看重的清譽豈非要毀於一旦?
桓母幾欲暈倒,強撐著一口氣問:「那婦人是誰?勾得你不顧結發妻子安危也要……」
謝寅適時地衝著桓愈之補上一句話:「殿下與您成婚不到兩年,雖尚未有子嗣,但三年之期未滿,您就迫不及待地納妾,這是打了殿下的臉,此三過也。」
桓愈之莫名:「我幾時納的妾?」
謝寅故作不知,看向屋中的沈卿卿。
「這位不是您的妾室麼?若不是您房中人,怎會出現在桓家內宅,又這樣親昵地與您偎在一處,喂您喝藥?」
桓母恍然大悟,再也顧不得世家貴婦儀態,衝上去甩了沈卿卿一耳光。
「都是你這個禍水,我家愈之好好一個兒郎,好容易成了婚你怎麼還不放過她……」
屋裡鬧作一團,我冷眼看著,隻願這些荒誕以後與我再無幹系。
16
從桓家將東西全部點算完以後,時間已到了戌時。
我同謝寅並肩走了一截路。
「大人經此,可是要長在大理寺做事了?」我問。
謝寅看了我一眼,笑著搖搖頭:「大理寺的差使隻是過渡,陛下另有事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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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了默,猶豫著要不要問個清楚,不料謝寅自己把話補全了。
「陛下令我秘密撫視江寧。」
江寧,既是桓、陸兩族祖宅的處所,又是沈卿卿發跡的地方。
這其中究竟藏汙納垢至何種程度,我實在不知。
但父皇此舉,定然是想搜羅出些什麼把柄。
因此這個撫視的人選尤為重要。
怪不得草擬的章程裡,新科狀元應當先被分去翰林院修書,而謝寅卻被破格提到了大理寺。
「謝大人此去若怕無所頭緒,我便給大人指一條路。」
「但請殿下賜教。」
我拉過他的手,在他手掌上慢慢寫下一個「鹽」字。
謝寅在我手指剛搭上他的時候微微縮了一下,手掌都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而後又若無其事撐開手,任由我在他手心勾劃。
他看著手中無痕的筆畫,慢慢道:「殿下為何不找別人去查此事?」
我堅定地看向他:「因為本宮不信他人,唯信君爾。」
17
年關在即,謝寅便向父皇遞了一道奏疏。
奏疏上說,他及第的消息尚未告知家中長輩,想求個恩。批準他南下回鄉一番。
一個岌岌無名的小官的鄉愁在偌大的上京城裡,連漣漪入水的波動也驚不起。
士族們疲於慶祝即將到來的新歲,絲毫不知道這個青年將對他們造成多大的衝擊。
——即使知道了興許也不會留意。
畢竟他那麼年輕而稚嫩,官場上的渾水他,摸得清麼?
在這期間,桓愈之幾次上門來求和,都被橘衣梨心等幾個替我不忿的婢女給轟了出去。
直到有一回,他託人給我遞話:「殿下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奇事,這才性情大變。」
我挑挑眉,來了些興致,讓人把他叫了進來。
桓愈之一進來便讓我屏退了婢女。
我揮手讓她們退下了,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你要說些什麼?」
他眼眶發紅,伸手竟想來摸我的臉。
我嫌惡地避開了。
「殿下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重來過一回了?」他目光怔松,喃喃道。
我瞬間警惕起來:「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他苦笑一聲:「就在昨日,昨日我做了個夢,夢見殿下嫁給我後,我們琴瑟和諧,恩愛無比。」
「殿下怎麼不再等等我,你再等等我就會愛上你啊……你怎麼不要我了?」
我站起身,冷然地望向他:「本宮憑什麼要等你?本宮是天家公主,金枝玉葉,就該得到最好的,憑什麼要等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回心轉意?」
我附在他耳邊一字一頓:「我、又、不、賤。」
桓愈之臉色煞白,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也松了不小的氣。
原本我還擔心,這世上多了一個預知未來的人,會不會對我布下的局產生什麼影響。
現在看來,倒是多慮了。
桓愈之一點也沒變。
他眼裡隻有情情愛愛。
無論對我還是對沈卿卿,他永遠都是那副優柔寡斷的模樣。
仿佛愛哪個女人已經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難題。
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褪去了作者賦予他的「溫柔」的定義。
他平庸得沒有一絲魅力。
18
翻年過後的春三月。
一封密信從江寧快馬加鞭送至天子案上。
與密信一同呈上來的還有沈卿卿伙同陸、桓兩家制鹽販鹽的證據。
一時滿朝皆驚。
天子大怒,當即要依律嚴懲沈卿卿等人。
依律,那是殺頭的重罪。
沈卿卿無奈,隻得獻上制鹽之法才勉強保得性命。
可陸、桓兩家的嫡脈算是一同廢掉了。
三司會審擬判流徙至嶺南。
世家的勢力也不是這麼好清,未免真正將他們逼急了,天子又施下恩惠,下一回春闱必有兩家子弟名錄。
兩家捏著鼻子應了下來,總不能真的撕破臉去。
畢竟皇帝草莽出身,朝中武將都是當年跟著他一起打天下的弟兄。
此事一定,父皇可謂真正舒心遂意了,大手一揮允了我和離。
19
沈卿卿離京那天,託了各種手段,死活要我見她一面。
初春的天高遠而湛藍。
灞橋附近的柳枝款擺,飛揚出絮絮的柳棉。
沈卿卿站在我對面,不遠處有衛兵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的舉動。
她悽笑一聲:「李含真,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做我的配角不好嗎?我對你那麼好,連桓愈之都介紹給你,你隻要再忍忍,他就會愛你,不是嗎?」
我理了理衣擺,淡聲道:「可是,我就是我,不想做任何人的配角。」
她哈哈一笑,狀似癲狂:「那又如何,我不也還好好活著麼?這個世界都是為我而生,你猜我能不能再回來?」
我微微一笑:「本宮既擊得了你一次,就不怕再擊你百次千次。至於你能不能再回來,那便看你的造化了。」
「嶺南多瘴氣,易滋養蛇蟲,沈卿卿,多保重。」
20
告別那些人之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仿佛是某條牽制著我的絲線頃刻斷裂了,再也沒有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事。
我獨自漫步在上京城。
隻覺得市井百態比之以往都鮮活不少。
謝寅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側。
粹亮的日光從樹葉的罅隙落在他身上, 他拱了拱手:「不負殿下所託。」
我點點頭。
他又道:「殿下是什麼時候記起我的?」
我視線掃了他一圈,笑著說:「大概是, 你告訴我,你叫謝寅,家中兄弟十餘人。」
寅, 天幹第三位。
而天幹正好十二個。
再沒有這麼巧的事了。
「那我再同殿下說說我的事吧。」
21【謝寅番外】
我叫謝寅。
這名字原是殿下給取的。
十二歲時,我家所在的村莊被胡虜所屠,我躲在米缸裡,僥幸保得性命。
正是這時, 殿下領著一隊兵卒趕到此處, 將那群作惡的胡虜盡數屠盡。
她發現了米缸裡的我, 衝我露出一個笑。
「出來,別再怕了,我帶你過好日子去。」
說完,她轉身即走。
她沒考慮過被拒絕的事。
因為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她。
明媚、生動, 張揚得不可一世。
我後來才知道她是某個義軍首領的女兒。
隻是我知道這事的時候,那義軍已然要登基做皇帝了。
她被封為了長平公主。
她在京郊置了座好大的別莊, 全用來收留戰爭中流離失所的孩童。
我在莊子裡待了三年,因為在讀書上頭的天分過於出眾, 因而與其他十一人一起被接到公主府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們當中有男有女, 公主為我們用天幹取了名。
時有謠傳說我們是公主養的面首, 她也不耐澄清,隻道「虛名無礙」。
我永生都不會忘記那時的公主。
她是那麼鮮活而自由, 似乎世間萬物沒有什麼能阻得住她。
沒過多久,我又聽見外頭傳言, 說新帝改中正為科舉,如我這般卑微的平民亦有機會讀書舉仕。
於是我在心中暗暗起誓。
如果我有朝一日能高中杏榜,便向公主剖白我的心意。
可我還沒等來這一天,便等來了那個叫沈卿卿的人入上京。
那天起, 公主如變了個人,往日裡話漸少了,直到某個特定的時刻才顯出有些許生機活氣。
她忘了自己曾經的燦爛模樣,隻識得沈卿卿與桓愈之幾個人。
就如同被人操控著履行什麼義務。
沈卿卿為公主和桓愈之牽線,公主分明不愛他,卻如被惑般應了下來, 更是將我們十二人一並趕回了山莊。
我如願登科及第,卻再也見不到當初那個神採飛揚的公主了。
我去拜了上京附近香火最靈驗的香積寺。
裡頭的主持告訴我, 緣法由天定, 待時機到時,定有轉機。
我就這麼無波無瀾地過了五六年。
公主府裡下人眾多,我並不缺他一個人照顧,因此就隨他去了。
「(「」皇帝派遣我去監察河堤。
然而在滔天的潮水中,我不甚被卷入洶湧的浪濤中。
等我好不容易扒上一塊浮木,顱中乍起一道梵音。
「謝寅,機緣已到, 若以你之性命與坦蕩官途, 換長平公主覺悟一世,你可甘願。」
那時我並不知我也有再來一次的機會,隻曉得朝蒼白的虛空堅定地點頭。
浮木驟然消失,我很快被渾濁的潮水所淹沒。
可我對那道梵音說了——
「謝寅性命無足惜, 惟願長平殿下,無所拘束,自由如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