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我原本是不用睡覺的,也睡不著。
所以我經常整晚地念叨,或者就躺在他旁邊,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的臉。
這晚也不例外。
我伸手,想摸摸他的發頂,卻毫不意外地穿了過去。
眼前的季行雲已經不是少年了,而是成長成了一個男人,他留了些小胡子,眉眼中少了少年的意氣,卻多了屬於帝王的凌厲,鬢角修得整齊,再也沒有以前的凌亂,隻是眉宇間,也再沒有以前的肆意。
我看著他髒兮兮的手,輕撫著他的醉醺醺的臉,也嘗試閉上眼睛。
第二日天蒙蒙亮,季行雲起來處理政務,不一會又是早朝。
其實我覺得還挺好玩,因為每每這樣,我都會和他擠一個龍椅坐,即使沒人看得見,我也覺得甚是有趣。
就是到後面容易無聊。
因為早朝要近中午才結束,和我以前讀書等下課有得一拼。
同季行雲回宮的路上,我竟難得看見了春芙美人。
她一臉怒容,看著地上跪著的人。
那人正是昨晚那個和我長得相似的舞姬。
看見季行雲過來了,那女子立刻掉過頭,面帶淚痕,語帶哭腔:「陛下。」
但季行雲沒看他,隻問春芙美人:「怎麼了?」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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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芙美人也不含糊,虛著眼睛看著地上的人,神情高傲,仿佛見了什麼髒東西似的:「季行雲,你是眼瘸了,弄這麼個玩意兒在身邊?」
接著看上地上的人,聲音低啞:「本宮不知道你在哪知曉這些事,但你要是再學她一分一毫,本宮就把你剝皮拆骨!再扔到亂葬崗去喂狗!」
那女子被嚇得瑟瑟發抖,抬頭眼裡蓄滿淚水,看著季行雲。
我這才注意到,這女子穿著一身極其簡單的衣衫,頭上也隻簡單地綁了一個綠色發帶,如同季行雲當時送給我的一般。
季行雲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縮,稜角分明的臉龐像染上一層寒霜,手也止不住地顫抖。
這表情我很熟悉,每次季行雲忍不住想殺人,就是這副表情。
若是以往,他總會想起我和他說的話,生怕錯殺了一個好人,就不能成為賢君明君,我就不能好好活著了,所以總是克制,之後再另尋懲戒的辦法。
但是這次,他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季行雲死盯著那發帶,矗在原地一動不動,忍了又忍,最後用所剩不多的理智說道:「你不像她,也不可能像她,若非長了這張臉……」
「孤一定會殺了你。」
接著帶著笑意道:「好好活著就行,孤不管你是不是被逼的,但你要是再學她,孤就讓你和我那好姑母一塊死。」
其實我早就知道,季行雲其實一直都沒成為系統想要的那種明君,他心裡始終是暗的。
即使是我還活著的時候,他那些溫和謙虛的模樣也都是裝出來的,他隻是依賴我喜歡我,怕我離開。
後來我死了,他也隻是心裡抱有一絲幻想,覺得隻要成為一個明君,賢君,乃至仁君,我才能在另一個世界裡安然無恙。
他從來就不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因為自己抱負與理想。
所以手握大權後,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要報復那些欺負過我和他的人,但最後,都因為我忍住了。
趴在地上的女子抖得像個糠篩,連忙將頭上的發帶收拾好,再也不敢直視季行雲的臉。
其實她並不壞,之所以做這些事,也是因為被那位長公主威脅罷了。
她原本是個小官之女,後來因為這張臉被長公主瞧上,她爹娘莫名獲罪,唯一活著的弟弟被捏在長公主手裡,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但這宮裡少有人是由得了自己的。
這事過去不久,季行雲找由頭尋了長公主的錯處,將其幽禁在府中,將那舞姬送出宮和弟弟團聚後,又從宗室之中選了一個孩子出來,將其立為太子。
這孩子爹娘早逝,雖為宗室子弟,卻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性子和季行雲像了個十成十,言語不多,心如明鏡,腦袋聰明。
朝中因此安靜下來,似乎也都平靜接受了季行雲空置後宮的決定。
何況季行雲眼光好,選出來的這位太子,勤學好思善聽意見,還謙遜有禮,任賢用能,長到十餘歲就能在季行雲御駕親徵時代為監國,不出一點亂子。
不僅如此,他還有和季行雲最不同的東西,就是他的心中,當真是裝著天下的。
(二十八)
季行雲五十一歲時,再次發兵北夷,意在解決邊境之亂。
他這些年,大小仗打了不少,傷也受了不少。
對內肅清朝野,變法改革,勤於政事,任賢用能,對外開疆拓土,將命懸一線的魯國由弱變強,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選一個有用的繼承人,延續這片太平。
早就算得上明君了。
我心中清楚,季行雲哪是這樣一個人吶,他從小就未曾得到過來自父母絲毫親情,甚至人人都能欺凌他,遇到我後,又一心隻想與我安安穩穩一輩子,若非我強迫,他大概這輩子,也不會再對皇位有絲毫幻想。
他一直都未曾被我治愈,隻是對我的愛與遷就讓她學會了克制。
可最後,他依然未能如願,連我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甚至連我的屍首都沒能尋到。
即使如此,季行雲也為了我那些話,一個人走到了現在。
雖然我一直陪著他,可這件事,自始至終都隻有我一個人知曉。
他太想我了,卻又怕行差踏錯,功虧一簣,所以一直用戰爭麻痺自己。
以至於一身病痛時,也無一人陪伴在他身邊。
冬末,討伐北夷大獲全勝,魯國佔領了大片北夷領地,季行雲還特設了一位北夷郡守管理此地。
這次大勝,算是完美解決的魯國邊境的問題,至少幾十年內,這些蠻族再難卷土重來。
處理完一切後,季行雲乘坐馬車返回魯國都城。
路上冷風橫掃,大雪漫天。
他隻穿了薄衫,一人在馬車中喝著最後一壇葡萄酒,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麼,往日對這酒珍惜得不行的季行雲,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嚨中灌去。
我坐在他身旁,著急得不行:「季行雲你是瘋了嗎?穿這麼點衣服,你舊傷還沒好你不知道嗎?還喝酒,你真以為你不會死啊!」
隻是我叫得再大聲,話再多,他也聽不見半分。
他掀開車窗簾,眼也不眨地望著緩慢移動的皑皑白雪。
下一秒,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我呆了片刻,也不管他聽不聽話地見,大叫起來:「季行雲!季行雲你沒事吧!」
他還是聽不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衣衫上的血,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拿著酒杯繼續。
「你想死嗎你還喝!」我在這個孤獨的空間又哭又鬧,不停捶打他的身體,卻隻能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我看著那一口又一口的酒,想哭又流不出淚來,無力地敲了敲馬車的門:「你叫人啊季行雲,你會死的知不知道。」
直到那壇酒被喝光,他拿著酒杯的手終於垂了下來。
我慌亂地捧住他的臉,看著他已有些斑白的鬢角,顫抖著不停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沉寂了許久後,我突然聽見季行雲的聲音:「怎麼會是妙妙的錯呢,是我的錯,讓你等了那麼多年。」
我的手微微一顫,對上他那雙熟悉的眸子。
他看得見我了?
此刻的季行雲虛弱無力,仰躺在我腿上,氣息漸弱,血跡在嘴角滑落:「我沒,想錯……原來妙妙真的一直陪著我。」
我哽咽道:「你別說話了……」
他笑了笑,聲音更低了些,我隻能貼近他的臉龐才能聽清。
「妙妙,我們算不算,完美完成任務?」
我不停點頭。
季行雲的頭往我懷裡埋了埋,最後說了一句「那就好。」
接著整個馬車都安靜了下來,一如窗外不管如何行進,都寂靜一片的茫茫白雪一般,什麼都幹幹淨淨了。
永興三十一年冬,魯國發兵北夷,大獲全勝,武帝舊傷復發,死在回朝路上,舉國哀痛,棺椁所過之地,皆有百姓痛哭。
新太子繼位後,尊武帝遺願,將其和先皇後衣冠冢合葬。
(番外)
季行雲死後,許久不曾搭理我的系統終於又發出聲音,恭喜我完成任務。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後,看見了我媽淚眼汪汪的模樣。
「妙妙?妙妙好點了嗎?」她的嘴巴一張一合,我耳邊的聲音也越發清晰。
我虛弱地點點頭,腦海裡全都是季行雲死的模樣,一時沒忍住就哭了起來。
我媽心疼極了,連忙拿紙巾給我擦著眼淚,邊擦邊安慰道:「沒事了別怕妙妙,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這已經很幸運了,沒缺胳膊少腿的。」
「也沒像隔壁病房那小伙子似的,現在還昏迷不醒。」
我摟著她的腰, 將腦袋埋進她懷裡,終於覺得放松下來:「媽, 我好害怕。」
我媽忙抱緊我,不斷拍著我的背。
系統中我過了四十多年,放在現實, 過了四個月。
休養了一個多月後,我去了大學報到,雖然遲了好幾個月,但好在我室友和老師人都不錯, 很照顧我。
我努力追趕進度, 參加社團和各種活動, 一年時間中,我遇到了許多不同的人,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雖然我一直試圖過上正常的大學生活,隻是我始終忘不了, 那一場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夢。
我常會去查各種書籍,歷史, 企圖找到和那段日子有一點重疊的蛛絲馬跡,卻都沒能成功。
這樣到大一期末, 大概是因為我對歷史的喜歡太過狂熱, 狂熱到有帥哥對我表示好感, 都被我以讀書為理由拒絕,最後我毫無疑問地被推舉成了歷史社團的社長。
同寢室的室友一直笑我, 說我這麼喜歡歷史,應該嫁給古人才對, 就是找不到古人,也得找個和古人神似的翩翩公子。
我一笑而過,沒說什麼。
就連我媽,聽說我居然當了歷史社的社長, 都覺得不可思議,明裡暗裡都在打聽,問我是不是因為喜歡某個學長才進入這個社團。
就在他被女主感化,決定當一個明君時,卻被起義軍推翻了統治。
「作(」後來新學期開學,因為歷史社向來人少, 我跟著幾個小姐妹一直賣力招新。
隻是還是失望,來看的人多, 報名的少。
忙活到中午吃飯, 社團的其他幾個人打算吃完飯去找大一新生發傳單試試,留我一個人守在棚裡登記信息。
不同於別的社團熱火朝天, 歷史社的棚前冷冷清清。
我埋頭誊抄著不多的報名信息。
肚子餓得咕咕響時,頭上忽然響起一個清潤的聲音:「學姐,我想報名。」
我專注於手下工作,猛一聽見如此好聽的聲音, 笑著抬頭介紹道:「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給你登記……」
哪知話還沒說完,卻對上一雙熟悉的黑眸。
他看我愣住,朝我笑道:「我叫季行雲,大一新生, 學姐叫什麼?」
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學弟好,我叫許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