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團子在親眼看見羽皇將她母親打得遍體鱗傷,利爪將要擰斷她咽喉的時候,衝了出去,一把將羽皇推開。
她無半分懼色,紅著一雙眼睛站在她柔弱母親的身前,與比她高大的父親對峙:「不許你傷害我娘!」
她再也無法置之不理,也無法像自己的母親一樣跪地求饒。
她有想要守護的人,即便要對抗的,是她的父親。
小團子年紀雖小,卻仙法卓然,早有超越她父親的態勢,在這一場對峙中,她最終親手弑父。
即便是在羽族,這也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神女因此降世,為了維護天道所堅守的父權和夫權,以誅殺孽女,為羽族除害之名,將小團子鎮殺。
那一日,羽族眾人跪地拜謝神女,為她樹立神像,建廟宇以香火供奉。
而小團子卻死在了那個普天同慶的好日子裡,唯一陪伴她魂飛魄散的,隻有她的阿娘。
可她又有什麼錯。
她隻是想她阿娘能好好地活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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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
捏在手中的那串糖葫蘆早已化作糖水。
那是小團子的阿娘,留給她最後的遺物。
我沉默了一瞬,問景瀾道:「我能為你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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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瀾抬眸看我:「你真的願意?」
我:「你帶我來驚鴻,見眼前的這一切,不就是為了我這句話嗎?」
我提劍而起,挽了個劍花:「反正弑神的事我都要幹了。」
「戮個天道。」
我笑:「順個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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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瀾噎了下,道:「你是真的莽。」
我並不否認:「我本就是塊頑石,無心無情。你不必有什麼負擔。若我這次不成,你記得接我回驚鴻。」
景瀾一震:「你都看出來了?」
我沉聲道:「被神女親手誅殺便是被天道所滅,哪裡還能在這裡悠遊自在。不過是萬般不服才留下的一縷殘念。」
我來驚鴻第一眼,便看穿了這一切。
景瀾:「你也可以不用神魂俱滅。」
我:「所以呢?我一步步地跪上去,祈求天道的原諒,讓天道覺得我是個不值一提的廢物,從而施舍我再多活千年萬年?」
「可惜了。」
「我這塊頑石的這一雙膝,絕不會為了這樣而活著,為了這樣的天道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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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是打算斷了神女的情劫,再挾持她殺回元英宮;然後滅了元英宮中那一幫想我死的狗東西;最後,用元英宮封印了萬年的弑神劍去屠了天道。
聽完我的計劃,景瀾沉默良久,方才發問:「你這也能叫計劃?」
我反駁:「我是動了腦子的。」
景瀾道:「那就還按照你的計劃,隻是,取出弑神後,將它交給我。」
我不懂。
他看向我,玄色長袍被飛吹起,笑得肆意:「劍嘛,還得自己的用著才趁手。」
我頓住,良久,才啟唇喚他:「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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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英宮一向來對小師叔的事情諱莫如深,即便入門這般早的我,也隻偶爾聽過一兩句小師叔的舊事。
他曾是師祖最疼愛的小徒弟,天資聰穎,性子卻乖張,行事從來毫無章法,隨心所欲。可這樣的性子,卻很得師祖的歡喜。
萬年前,突然傳出小師叔遁入魔道的消息,集仙神兩界之力才將小師叔的法器弑神封印,可小師叔卻從此銷聲匿跡,便是師祖也不知他去往了何處。
景瀾笑道:「我不信天道,他便要殺我。我蟄伏萬年,便也隻等著重新拿回弑神那一日。」
他是真的要,弑殺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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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他想得比我長遠得多,萬年來,他也並非一味地躲避退讓。
他在眾人向神女祈雨時,教他們如何興修水利,開鑿河道。
他在眾人為心魔所擾,一味地隻等著神女來拯救時,教他們如何摒除雜念,清心靜氣,以敵萬魔。
他在眾人被圍困、祈求神女從天而降時,教他們如何手握刀劍為自己搏殺出一條命來。
他們不再需要神女,他們自己就可以庇佑自己。
天道所存,不過是倚仗他所偽造的信仰;若信仰破滅,天道便也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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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元英宮,以神女額間的花鈿為引解開了元英宮禁地淬骨池的禁制。
花月似乎意識到了,她對我再無用處,不由得顫抖著身體跟我求饒:「大師姐,你饒了我吧,我,我什麼都不跟你爭,也不跟你搶。」
「我神女的身份都可以讓給你。」
她哭得梨花帶雨,不過,可惜了,我一介頑石,並不懂得憐香惜玉。
我冷笑:「那樣的東西,你覺得我會稀罕嗎?」
我一腳將神女踹進淬骨池。
「有能耐,就自己爬出來。」
耳邊是神女撕心裂肺的呼喊咒罵聲,淬骨池淬煉每一截根骨,淬斷再生又斷,從來進淬骨池的都是十死無生。
從未有人活著從那裡爬出來過。
耳邊的咒罵聲漸漸地低了下去,須臾,便半點聲響也無。
周遭徹底地靜了下來。
我闔了闔目,抬腳,跨入淬骨池。
那是離成神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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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淬骨池時,東方雷聲大作,遍布陰霾,師尊元棄帶著元英宮一眾弟子踏雲而來。
他站在雲端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仍舊擺出元英宮宮主的姿態:「逆徒,為師讓你護佑神女,你竟敢違背師命,做出傷害神女這般離經叛道的事來!還不速速跪下,領受責罰!」
「別拿你那些狗屁道理來教化我!」我乘風而起,與元棄對峙,「那幫傻子信你的,我可不信!」
大師兄速上前來,怒道:「趙聞雙!你竟敢忤逆師尊!」
我揮劍而起,劍勢中冠以卓絕的仙力,長劍直接穿他胸膛而過,他怔怔地看我,又看了看他胸口插著的那柄劍,似乎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敢對他動手。
「你……我乃龍族……」
我揮手而過,直接給他的龍頭來了個大嘴巴子。
我湊近他,冷聲道:「我知道,你是龍族太子,這破身份你都念叨幾千年了。」
「也沒點兒新鮮的。」
「有隻猴兒託我揍你一頓,剛剛那一巴掌,是替他打的。」
我將他胸腔處的劍飛快地拔出,一道蜿蜒的血霧漫出來:「這一劍,才是姐姐我賞你的。」
為了我。
也為了阿彤。
我從最早的時候就知道,修行清苦,阿彤能來元英宮,隻是為了滿足他的私欲。
否則,以阿彤的身份,何以能入得了元棄這樣隻重權勢血統之人的眼,得以入這元英宮?
龍嘯將她看作玩物,隨意地蹂躪,阿彤身上總有不會消散的青紫傷痕。
可她根本不敢反抗。
因為龍族勢力強大,更是天道所尊崇的正道。
龍嘯這才驚覺我手中握著的那把劍是為何物,他脫口而出:「弑神?」
「是。」
「我進淬骨池,親手拿出來的。」
耳旁是一聲聲的驚嘆:「大師姐竟然進了淬骨池,還活著出來了?」
「那她現在豈不是……已然成神?」
「……」
人群中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她嗓音帶著哭腔,問我:「大師姐,你疼不疼啊?」
是阿彤。
在所有人都驚嘆於我竟然成神的時候,隻有阿彤會在意我,到底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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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不疼呢?
我身為頑石,便是刀鑿斧劈便也覺得不過如此而已。
可淬骨池裡的痛,比在幻世鏡裡,我神魂俱滅時的痛楚還要重千倍萬倍。
可我還是義無反顧。
我比任何人都想成神。
也比任何人都需要弑神。
那是我可以改變這個世道的唯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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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間的紅繩緊了緊,是景瀾。
他與驚鴻內其他人唯一不同的是,他撐得比他們還要久。
憑著一縷殘魄在這世間兜兜轉轉地遊走萬年,去對抗這不公的天道。
我會意,將紅繩解下,纏上弑神的劍柄。
腕間的仙力驟然大盛,這一瞬,景瀾仿若與我同在。
我緩緩地提劍,劍尖直指元棄,內裡是愈來愈強烈的劍意迸發。
元棄從來嫉妒景瀾的天資聰穎,怨恨他得到師祖無盡的偏愛,便在萬年前編造出景瀾墮魔的謊言,令他遭遇諸神滅殺。
可他不明白,師祖之所以偏愛景瀾,是因為他值得。
我嗓音微揚:「不相幹的人都退下。」
景瀾:「今日我隻殺元棄。」
元棄臉色一沉,以他的性子,自然不肯獨自迎戰,見宮內弟子似有怯懦退卻之意,厲聲道:「元英宮弟子列陣!」
「誅殺叛徒聞雙!」
眾弟子終是圍列成陣,將我團團圍住。
我單手結印,以神力一招破陣,眾弟子都被打退在地。
我徑直朝元棄走去,他連退兩步,弑神脫手而出,直刺元棄而去。他慌不擇路,隨手扯過一位元英宮弟子擋在他身前,替他受下一劍。
那弟子瞳孔瞬大,身子軟軟地墜下去,臨死前還在喊:「師……尊……」
他卻根本無暇去顧弟子的死活。
不愧是他。
為了自己的欲望生死,可以輕易地毀掉別人的一切。
我旋手,弑神便回到我手中。
我冷冷地抬眸看向元棄,一字一頓道:「去,死。」
弑神穿元棄胸膛而過,直接將他捅了個對穿。
我湊近他,道:「你說得快一點,就不會痛了。」
我看著他臉上痛苦錯愕的眼神,仿佛不懂我這樣的恨意究竟而來。
我笑,將弑神一寸一寸地從他身體裡拔出來。
我嘆,有些不甘心:「還是不夠慢啊。」
他所受的苦,也不過我和景瀾的萬分之一罷了。
元棄倒下去的時候,東方的天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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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愈發黑,已沉得幾乎不能視物。
黑雲層層壓過來,我仿若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摁住,一下又一下地被摁進深不見底的大海。
腕間紅繩又緊了緊,仿佛在問我:「你沒事兒吧?」
「還死不了。」我對著景瀾道。
我屏氣凝神,將周遭神力都匯集掌心,用以抵擋。
可那股無形的力道卻源源不斷,我的神力如同泥牛入海,半點兒痕跡也無。
紅繩似乎急了,狠狠地緊了緊,我沉聲:「知道了。」
可我還是有點兒難過:「要是我再強一點兒就好了。」
景瀾:「說的什麼屁話!對抗天道又不隻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別磨嘰,麻溜點兒!拿出你當初砍死我的魄力來。」
我手有點兒抖,終究還是舉起弑神,將那紅繩截成兩段。
眼前一點點地亮起來,是驚鴻一點點裂成碎片的幻境。
四肢百骸仿若有無盡的仙力灌入,耳邊風聲獵獵,我聽見好多人在說話。
「小丫頭,替猴哥我滅了這狗屁不公天道!」
「漂亮姐姐,我是不是就要見到我阿娘了呀。」
「大師姐!阿彤也想對一次!」
「……」
最後是景瀾的聲音:「聞雙。」
「以後就沒有驚鴻啦。」
沒有驚鴻了……
驚鴻內所有的殘念都將他們最後的仙力灌入了我的身體裡,我垂眸,用那兩截紅繩撿起,攥在手心。
我的手和弑神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弑神亦成了我的劍。
我抬手破空,將所有仙力灌注於弑神,以無法抵擋的萬鈞之勢朝天道劈砍而去。
……
雙目所及之處,是被推倒的神像,是被堙滅的香火,是坍塌的神廟。
眼前天光大盛,是刺眼奪目的光。
良久之後,周遭漸漸地靜了下來,我於白茫茫的一片中,恍然看見了很多很多人的影子。
他們都在等著我。
等著我一起去那一個全新的世道。
那一方天地裡, 他們不信神女,不奉天道,隻靠自己。
人人皆可為神。
——全文完——
後記
人人皆道我乃一介頑石,因於元英宮外多聆聽天元尊者梵音教化, 方才生出的靈識, 得以修成仙身。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 我最早生有耳識,聽到的第一句話,卻是一個玄衣少年的叨叨。
他散漫地坐在地上,隨意地靠著我,嘀咕道:「要我信什麼天道,我還不如跟塊石頭過一輩子!」
「……」
他離我實在是太近了!
「不是, 這石頭怎麼自己發燙?」
屁嘞,人家才沒有臉紅!
我也不是很懂,我明明是塊頑石,無心無情,可我居然會臉紅,還會心跳加速。
玄衣少年還是常來,要麼靠著我飲酒,要麼絮絮叨叨地碎碎念,話裡話外句句不離「天道是狗屁」這樣的話。
這對於我這塊石頭來說,胎教實在太不友好了。
後來,我才知道, 最早這玄衣少年也是被天道選為的「神女」。
天道要他去東海除掉一隻敢違逆龍族的臭猴子。
可他不願。
自那以後, 他脾氣似乎越來越暴躁,一雙眼總是沉鬱,再難有我初次見到他時的樣子, 那時, 他眸子裡似總是有不滅的光。
再後來, 玄衣少年不見了。
我等了他很久很久, 一天又一天,他也沒有回來。
我不知道, 他那時候其實已經死了,隻有一點殘念,在這不公的世道裡遊蕩。
我等不及了, 我想再見到他。
我冷笑,素手氣勢,雲海翻湧:「若神女要踩著我方才能夠立地飛升。」
「這我」師祖天元尊者對我的評價便是:「頗有當年她小師叔的風範。」
也因此, 元棄處處看不慣我,隻覺得我的存在時時刻刻地都在提醒他, 我不過是個沒用的廢物。
他冷落我、孤立我, 讓我練最難的劍法, 去受最多的苦。
仿佛這樣,就可以泄憤。
可我並不在乎,那玄衣少年說過, 立世為神,就要做最強的那個!
知道那玄衣少年竟已墮魔那日,我呆滯了很久,原來啊,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後來,我終於又再見到他了。
我的少年。
這一次,換我來給你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