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待君侯將來有了孩子就明白了,為人父母總是為孩子操心。」
穆珣說:「是嗎?那怎不見裴玠操心這個孩子,他不是她爹嗎?」
阿娘低著頭不說話,手裡緊握著那個糖餅,最後還是放到了我手裡:「阿顏,你去外院那棵桃樹下吃吧,隻吃半個,剩下半個明天吃。」
我不想去,可阿娘催促著。
我拿著糖餅走了好一會兒才到桃樹下,不知道阿娘為什麼一定讓我來這麼遠的地方吃。
待我吃了半個糖餅,我見桃花開得極好,便請人幫我折了一支最好看的往回走,我想阿娘一定會喜歡的。
還沒推門進去呢,僕婦就將我抱走。
經過窗邊的時候,我看見阿娘床上的幃帳放下,她一隻塗著鮮紅豆蔻的手在帳外緊緊地抓著垂下的流蘇,但很快又被另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捉進帳內。
傍晚我才被送了回來,我落在門口的桃花已經被阿娘拾了回去,插在青玉的花瓶裡。
「阿顏摘的桃花真好看,阿娘很喜歡。」她誇我。
然後叮囑我不要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就算想吃也要先告訴她。
我用力點了點頭。
最後她抱住我:「我的阿顏啊,一定要平平安安長大啊。」
09
穆珣因常和我娘在一起,他的家臣有些擔心他太過沉溺男女之事。
也有人覺得放縱一下也無妨,清心寡欲是徵服不了天下的。
Advertisement
更何況這是對我爹的攻心計。
他們還說:「反正,這女子不管是人還是屍身,最後是要還給裴玠的,不必在意。」
阿娘不言不語,隻安靜坐在窗邊為我縫春日的裙子。
「阿顏,過來試試。」她招呼我。
我穿著裙子在她面前轉了個圈。
「我的阿顏真好看。」阿娘笑著,滿眼都是我。
可我總覺得她眼中帶著悲傷。
我想她大概是想起了上一世我的死亡。
我是被容姬的孩子推進湖裡染上的風寒,府中的醫官都去給容姬的孩子治病,阿娘雖是正妻,卻請不來任何人。
那時候所有人都認定她被穆珣的人玷汙,連阿爹都不願碰她。
她整夜整夜地抱著我,一遍遍地求阿爹。
可我還是在一個微光的清晨在她懷裡慢慢變冷。
意識的最後,我聽到她輕聲為我哼著歌:
「摸摸小肚子,寶寶不哭鬧;捏捏小手小腳,寶寶睡好覺……」
好多次我想告訴她我活著,可不知為何開口的時候卻發不出聲音。
我隻能抱住她,撒嬌地叫她阿娘。
10
六月時,穆珣攻下玉川,阿爹沒能到達,他和另一個王侯相遇打了起來。
其實我不想他來,因為他真的很厲害,打仗沒輸過,我怕穆珣打不過他。
雖然我很討厭穆珣,但是他沒讓阿娘哭過。
阿爹總是讓阿娘哭。
阿爹也不怎麼喜歡我,他喜歡容姬生的兒子。
他說整個東吳都是給容姬兒子的,而我這個女兒是用來聯姻的。
穆珣的軍隊在玉川停下,加固城墻籌備糧草,準備守株待兔。
他的家臣說,我爹就是那隻兔子。
阿娘讓人送來生牛乳,她用牛乳和花草制作藥膏塗抹在身上,養得身體又軟又香。
僕婦們都說她奢侈,還真把自己當西陵君侯夫人了,阿娘也不理會。
她又親自縫制了衣裙,是玉川沒有的樣式,她將自己裝扮得漂漂亮亮的,走到哪裡都讓人移不開眼。
穆珣宴請玉川世家大戶們,阿娘出來獻舞。
她輕盈地在場中旋轉,巧目盼兮,香風陣陣,連蝴蝶都為她停留。
最後,她伏在穆珣的懷裡,用嘴咬了一杯酒去喂他。
穆珣沒有喝酒,也沒笑。
眾人愣神的時候,他一把抱起阿娘離了席。
這夜之後,阿娘如何狐媚侍人的事被傳得越來越廣,添油加醋,繪聲繪色,甚至還有民間樂人在戲臺子上演上了。
不久後,阿爹打了勝仗的消息傳來了。
11
九月初,玉川的木芙蓉開得正好,整座城都是一片粉紫。
阿娘摘了花準備制成藥膏,治我被夏日蚊蟲咬後留下的疤痕。
熬煮的時候,她突然嘔吐起來。
我忙問:「娘,你怎麼了?」
阿娘四下瞧了瞧,見沒人才小聲道:「沒什麼,被煙嗆到了。」
我忙給阿娘端了水,她正喝著,穆珣身邊的近侍來請阿娘去前廳,說是阿爹的使臣來了。
阿娘點了點頭:「容我換身衣裳就來。」
昨日我就聽說阿爹的三十萬大軍已經向玉川前來,如今天下一半已經是裴家的勢力。
上一世阿娘帶我逃回去不久,祖父便自封為王,國號魏。
次年阿爹被立為太子,容姬為太子良娣。
阿娘本應是太子妃的,但她什麼封號也沒。
我離世前,阿爹也沒和穆珣交戰過。
這一世,很多事情已經改變了。
阿娘換了一身華貴的衣裳,妝容也明媚,美得勝過木芙蓉。
到了前廳,她走到穆珣身邊坐下,穆珣一伸手,她就依到了穆珣懷裡,摘了一顆葡萄喂到穆珣的口中。
穆珣將阿娘的手握住:「好吃。」
阿爹派來的使者神色鐵青,流言就在他們面前上演,他們恨不得將阿娘千刀萬剮。
他們讓穆珣將阿娘交給他們,否則阿爹的大軍就要兵臨城下。
我緊張極了,我害怕阿娘真會被他們帶走。
僕婦們說阿娘回去肯定會受酷刑,說東吳不比她們西陵,東吳是極看重女子清白的。
女子若是與其他男子有染,會生不得死不能。
穆珣問阿娘:「你可願隨他們走?」
阿娘搖了搖頭:「裴侯說,他的女人就是君侯您的女人,妾心悅君侯,願一生一世侍奉君侯。」
穆珣讓阿娘給阿爹寫一封信讓使臣帶回。
阿娘寫下:「妾孕吐得厲害,不能來見兄長了。」
穆珣見了神色凝重,待使臣走後問阿娘:「你有孕了?」
阿娘回他:「妾沒有懷孕,君侯不是讓妾服了避子藥嗎?妾這樣寫隻是為了讓裴玠更無顏面罷了。」
穆珣是個謹慎的人,讓醫官為阿娘診脈。
醫官說阿娘身體並無異樣。
可晚上阿娘又吐了。
阿娘說是她吃壞了東西,喝點熱水就好了。
她哄我入睡,說:「今生今世啊,娘親有阿顏一個就足夠了。」
12
使臣離開不到三天,阿爹親帶十萬大軍到了玉川城下,據說這隻是前鋒,剩下的二十萬也很快就到。
阿爹來的這天,阿娘抱著我站在城墻上。
我一眼就看到了阿爹,他座下的駿馬最健壯,他頭盔上的紅纓最耀眼。
我從記事起就有人告訴我,我的阿爹是東吳最俊俏的兒郎。
世人都說,東裴玠,西穆珣,不分軒輊。
阿爹抬著頭和阿娘遙遙相對。
阿娘很平靜地看著阿爹,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我記得乞討的那段日子裡,她總是對我說:「再堅持一下,你爹一定也在找我們。」
那些寒冷的夜,我們窩在別人的柴堆下避風雨。
她摟著我,給我講她小時候見到阿爹的趣事,講她知道要嫁給阿爹時的心動,講她懷上我時阿爹高興得像個孩子……
回到侯府後,阿娘天天盼著阿爹來,阿爹卻沒有來。
唯一一次來,還將阿娘推倒在地。
初秋的風徐徐地吹,阿娘頭上的金步搖輕輕地晃。
「姜鳶,過來。」阿爹冷聲道,聲音撞在城墻上不斷回響。
曾經阿娘最期盼著,期盼阿爹帶著千軍萬馬來救她。
她會不顧一切地向他奔去,哪怕身後是萬箭穿心。
現在阿爹來了,阿娘卻站到了擄她的人身後。
「姜鳶。」阿爹怒不可遏。
我從未見他這樣生氣過,就連上一世我不小心打碎了容姬的最心愛的玉瓶,他也沒這樣吼過。
13
兩軍交戰了,廝殺得天昏地暗,穆珣在前線運籌帷幄,好幾天沒回府。
僕婦們罵阿娘是紅顏禍水:「多少人因她而喪命,她還有心思煮茶賞花。」
「早說了她是狐貍精轉世,要吸夠男人的陽氣才升天。」
我生氣地回擊:「以前沒我娘的時候,男人們也在打架啊,根本就不關我阿娘的事。」
她們面面相覷,慢慢不說話了。
這場戰爭,阿爹佔了上風,他打退穆珣派出的軍隊,圍了玉川城。
穆珣的家臣紛紛讓他把我娘和我還回去。
他們以前就說我娘不論是活的還是屍體,都要還給我爹的。
我哭著對娘說不能回去,阿爹不會放過她的。
阿娘卻不害怕,還說她不會讓我有事。
我哭得累了,在娘懷裡睡著。
半夜我醒來的時候,聽見娘在外間與穆珣說話:「如今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妾會送來君侯想要的,也請君侯信守諾言。」
穆珣聲音壓抑:「你為何一定要走,本侯並不懼他。」
阿娘堅定:「妾還有妾的事要做,要親自去做。」
她問穆珣:「君侯可信前世今生?」
穆珣:「前世今生?」
阿娘拉起穆珣的手,手指順著他的掌紋滑動:「以君侯掌紋來看,前世的君侯太講君子之義。」
她說上一世穆珣因義氣錯失天下,不得善終。
這一世,讓他心狠手辣一些,因為自古以來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仁慈是做不了開疆拓土的帝王的。
「君侯更應快點娶妻,綿延子嗣,若是真有個萬一,這大好的山河也能有人繼承。」
穆珣問她:「那你的前世呢?」
阿娘淡淡回道:「妾的前世,不過一個笑話罷了。」
穆珣說娘故弄玄虛,說他不信這些。
說娘回去可能會死,讓她考慮清楚。
阿娘看著穆珣:「君侯這麼關心妾,莫不是對妾動了心。」
穆珣怔了怔:「你我不過一場交易,一場男歡女愛,何來動心。」
「如此便好。」阿娘點了點頭,「妾可不是什麼好人,君侯不必記掛,妾自有辦法在裴玠身邊活著。」
穆珣走後,阿娘獨自坐了許久。
微涼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她好像隨時要飛去天宮的仙子。
可她最後起身來到我身邊,搖著扇子驅趕我身邊的蚊蟲。
14
早上我和阿娘離開時,僕婦們小聲嘀咕:「可惜了,這樣的美人,怕是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這孩子,會不會也被……」
「不會吧……虎毒尚且不食子。」
「希望如此,這孩子我養了這大半年,還真有點舍不得。」
阿娘平靜地走過,上一世她總會因為別人的話而傷心哭泣,可這一世她好像從未在意過。
穆珣遠遠地看著我們,阿娘沒有回頭。
這天下起了秋雨,纏纏綿綿的。
阿娘撐著油紙傘牽著我走進阿爹的軍營。
軍營裡一片肅殺之氣,所有軍士都冷冷地盯著我和我娘。
阿娘目不斜視堅定向前,我也昂起頭挺起腰身。
進了軍帳中,阿爹正在拭劍。
寒氣凜然的寶劍,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阿爹冷眼瞧著我們,他比上一世的阿爹更叫我害怕。
阿娘盈盈向阿爹和周圍的人行禮:「妾見過君侯,見過諸位叔伯。」
沒有人理會她。
阿爹讓所有人出去,我也被抱出帳外。
這次我沒有哭鬧,我相信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