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突然抬手,指腹微涼滑過我的眉尾,低了聲音:「阿昭,你現在又有錢了,請再瞎一次。」
18
明明很曖昧的動作,話這麼說出來,我就不樂意了。
「商行嶼,你才瞎,你全家都瞎。」
我拍開他的手,卻反被他握住手腕,稍一用力把我往懷裡帶。
「嗯,我全家都瞎。」商行嶼的聲音就在耳畔,「隻剩下我一個了,可不全瞎了嗎?」
他說這話時,笑意溫淡,聽不出悵意,我的心尖卻又冒出了苦味。
好像無論他走了多遠的路,總逃不開孑然一身的蒼涼。
我一顧惦記的是自己這些年的心酸,再見卻忘了問他。
這些年,他過得好嗎?
那樣熱切濃烈地愛過的人,不該如此潦草得隻剩下怨。
見我不掙扎,乖乖任他抱著,商行嶼緊了緊手臂:「那天一見面,就想這樣抱抱你。」
我想起婚宴那天他冷淡的態度,有點氣:「騙誰呢,你連看都不看我。」
「沒敢。」他自嘲地啞聲,「有很多話想說,可多看兩眼都想掉眼淚。」
這些話他說出來,難免沉重。
我那點小小的傲嬌,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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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行嶼埋頭在我的肩上,聲音越來越低,似是呢喃:「感覺走了好遠的路啊,終於回到你身邊了。」
已經很努力克制了,我的眼睛還是蒙上了一層白霧。
其實從一開始就錯了啊,我不該去招惹他,也不該在他那麼難的歲月裡,固執向疲憊的他索取愛意。
這場緣分,從開始就看到了結局。
當生活走入絕境,愛意走投無路,命運的河流把我們隔開,站在兩端的我們,誰都無可避免一次又一次紅了眼睛。
我們之間,對錯無從算起,是非難以論斷。
隻是回首一望,我們都已經走得太遠。
怪他怪命運,處處都是苦。
我從他懷裡退出:「這一路,辛苦了。」
商行嶼這一生,身在深淵,命運沒有給他愛人的能力。
他似乎知道我要說什麼,眸中難過之色浮動。
「不可否認,我仍然很心疼你,但我們確實分開太久了。」
我於心不忍,卻清醒地知道,愛意留存,可這中間六年的時間,足以帶走很多東西。
「那些我一個人忍下的痛苦和心酸,你踽踽獨行走過的艱難歲月,我們誰都沒有參與過對方的生活。」
我們曾經親密無間,如今兩兩相對,連擁抱都變得小心翼翼。
重新開始談何容易?
我無力地聳了聳肩:「你看,我們都沒有錯,但就是錯過了。」
商行嶼靜靜看我半晌,臉偏向一側:「阿昭,對不起。」
他眉間隱忍:「這六年一直心痛難忍,既痛恨自己當初明知道擔不起你的情意,還是貪心地想抓住,又慶幸你那麼勇敢地出現了。」
「那是我至暗人生裡,唯一的一束光啊。」
一直以來,他的情緒都過分隱晦。
許是這般,如今聽來,讓人極是觸動。
我含淚低頭,什麼都說不出來。
商行嶼輕撫著我的鬢邊,手指有顫意:「阿昭,是我辜負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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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此,彼此都紅了眼。
年少時的情誼,再回頭,依舊濃烈得讓人想哭。
可我們,隔山隔水遙遠的六年,三言兩語怎麼能填平?
我不忍心再在他的心頭刺上一刀,軟聲安慰:「好了,都過去了。」
「過不去。」商行嶼垂下頭,固執地說,「永遠都不會過去。」
說不被觸動顯然是假的,我卻難以做出回應。
錯過就是錯過了。
我不敢看他:「錢我會轉回去給你,以後別幹這種傻事了。」
這人就是傻,時間不同了,他逼著自己回到了隻剩下十塊錢的商行嶼,結局也不一樣了。
商行嶼沉默下來,暗自消化掉那些情緒。
他向來能忍懂克制,再開口又歸為平常:「不傻,這些錢本來就是給你準備的。」
還說不傻,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人?
「不浪漫點說,如若我們真的難以重來,那就當做你的嫁妝。」話裡帶笑,多是落寞。
我被他這傻勁弄得哭笑不得:「那浪漫點說呢?」
他在此時轉頭看向我,眸色深深專注:「你成為我的人,或者,我成為你的人。」
繞來繞去,又回到了這個話題上。
我沒敢接話。
商行嶼適時岔開話題:「那天你不是問我周老師和我說了什麼嗎?」
我之前問他不肯說,現在反而自己說了。
「他告誡我,勿忘年少清貧時,勿忘當時陪在身邊的姑娘。」
他目光灼熱,皆是誠摯:「阿昭,我從未忘記,並將一生熱愛那個姑娘。」
氛圍低沉讓人難受,我故作輕松地開玩笑:「哦,你懷念的是那一段歲月,不是我。」
商行嶼顯然也被氣到,無奈地按著眉骨。
「你啊,慣會挑刺兒氣人。」
「我以前就這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嬌嗔做作地說,「你看,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念著嘛。」
「那我就喜歡,怎麼辦呢?」
「……」行吧,您這德行也沒說不通。
「阿昭,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也請你相信我。」
夜裡風寒,吹動枝頭積雪簌簌飄落,商行嶼望著風裡的雪花出神許久。
我沒有打擾他,靜靜陪著。
好久他才開腔:「日子還長,讓我慢慢地再走進你的心,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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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話到這裡,我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結局,才能兩兩遂願。
隻能含糊地回答:「商行嶼,給我點時間吧。」
他欣然點頭,笑意攀上眼角眉梢。
我爸媽自然是要留他吃飯的。
飯桌上,我爸媽待他比我還要關心。
兩個人輪番給他夾菜,他們三嫻熟笑談,基本沒我什麼事。
我心裡偷偷嘆氣,二老這股孩子出息的欣慰驕傲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商行嶼才是他們的孩子。
不過想想也能理解,我爸媽見過在泥濘裡掙扎的商行嶼,深受觸動。
他如今走到這一步,他們是打心裡為他高興。
我也樂得自在,默默聽著他們嘮家常。
「這次回來,是在住酒店嗎?」我媽趁著給商行嶼夾菜的空擋詢問。
商行嶼放下筷子:「嗯,目前是這樣。」
他這人有極強的素質感,每一次回答我爸媽的話時,手裡不管有什麼動作都會停下。
姿態恭敬,認真回答。
我爸接話:「有沒有考慮在本地置業啊?」
白天聽我媽說起過,商行嶼出國後,他父親連家裡的房子都輸出去了,沒多久也去世了。
這樣一來,商行嶼雖是本市人,卻連個家都沒有了。
本是尋常的談話,我聽著又是一陣難受。
下意識看了眼商行嶼,沒想到他也在這時看向我,目光交接,他唇邊勾起笑意。
我媽瞥了我們一眼,馬上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她瞪了眼我爸:「年輕人的事你少操心,他們有自己的計劃。」
「好好好,不操心。」我爸笑呵呵地說,「行嶼,今年就來家裡過年,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以後天天見他,這可太尷尬了。
我連忙搶話道:「爸,他忙得很,過年都要工作。」
商行嶼衝我挑了挑眉,壓著笑意。
我暗叫不好,就聽見他轉頭和我爸說:「謝謝叔叔,這段時間我會經常叨擾。」
「哪是叨擾,家裡冷清,你常來我們也高興。」我媽也挺高興。
我想提出抗議,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自從我家遭遇變故後,以往那些親熱來往的親戚朋友,一個個避而遠之。
我們看了太多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哎,或許商行嶼的到來,的確能給我爸媽帶來些許慰藉。
商行嶼走後,我陪著我媽在廚房洗碗。
見我拿著一個碗擦拭半天不動,我媽笑話道:「心疼他就去找他啊,你折騰我的碗做什麼。」
「誰說我心疼他了。」就是要嘴硬。
「別在我眼皮底下扭扭捏捏的。」我媽搶過我手裡的碗,「你不就是一邊過不去分手這道坎,一邊又害怕重來不如當初嗎?」
我媽一輩子都這麼睿智,總能一針見血。
「您說得沒錯,畢竟分開這麼多年,誰能保證還愛意如初呢。」
「行嶼不是如初,是日復一日的濃烈,你個傻孩子。」
這話我挺受用的,故意揶揄她:「媽,這你都看出來了?怪不得你挑了我爸。」
我時常挺感激,無論生活好壞,我爸媽都一如既往地相愛,互相扶持甘苦與共。
也因此,我勇敢自信陽光,且堅定。
「我是過來人,還能看不出來啊?」我媽笑道,「剛才你爸問他會不會在本地安家,他看你那一眼,媽什麼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我媽動容地說:「在那孩子心裡,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21
窗外雪聲又起了,我輾轉難眠。
腦子裡所思所想,全繞不開商行嶼這個名字。
有好有壞,互相拉扯。
我清楚地知道,其實我早就不怪商行嶼了。
人生那一段,說來的確不夠圓滿,但成長連偏旁都沒有,又有誰能否認不圓滿即沒有意義?
就連眼淚,都是緬懷。
他走後那幾年,我每一次坐北京的四號線,當地鐵播報「下一站人民大學」時,眼淚都會刷一下掉下來。
在曾經那些相愛的時光裡,我無數次牽著他的手,或約會回校,或陪他兼職晚歸。
那條四號線,承載了我和他甜蜜疲憊的時光。
我挺恨自己的,這些年,把記憶談得比戀愛還長。
通常忽略了為什麼會如此難忘。
全是因為那個人,曾用確切的愛,重重撞擊過我的靈魂。
商行嶼不善說情話,每次我們約會,他瞧著表情尋常,卻總會在不經意間露出些許失落。
我時常嗔怪問他:「怎麼,和我在一起不開心?」
一開始他習慣地隱藏情緒不願多說,後來架不住我又惱又氣的追問。
才幽幽地說:「開心,但是想到待會要和你分開,就很難過。」
這話若是換做其他人來說,我大概會質疑他油嘴滑舌。
可商行嶼,他說出口的話,從來都是幾經斟酌,字字認真。
所以他的不舍,定是真的帶著滾過肺腑的熾熱。
他曾那麼珍視過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後來他走,我才如此難以接受。
此後商行嶼常來,陪我爸喝茶下棋,一起掃門前厚厚的積雪。
陪我媽在廚房忙活,一來一回,我媽倒成了給他打下手的。
我多少是知道他的心思的。
在那樣陰暗冰冷環境裡長大的他,沒被好好愛過,我爸媽當初給了他最大的善意,他便記了好多年。
就連回國後,也是第一時間來拜訪我父母。
拿出那條泛黃的欠條,十倍數償還。
年三十他留下來陪我爸媽守夜,團圓飯後,他拿出兩個分量頗重的紅包遞給我爸媽。
被我爸媽給訓了一頓。
我媽一邊給他塞紅包一邊念叨他:「你還沒結婚,不許給我們打紅包,該是我們給你。」
「結婚」兩個字一出,氣氛霎時微妙了起來。
我原先還在看戲,意識到不妙,馬上裝作若無其事地刷手機。
「閨女。」我爸悄悄湊近,「前幾天爸爸找人算過了,你和行嶼的八字很合。」
我的眉心突突跳了幾下:「爸,你想幹什麼呢?」
「行嶼這孩子,有擔當感恩心強。」他語重心長地說,「爸不懂什麼愛情,隻知道你要是和他在一起,這一輩子他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不認同地抬槓:「一輩子很長的,說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