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過姻緣廟,我指了指對面一個巨大的銅匾:「去那裡看看。」
一炷香後,裴御見我在被推倒的財神像前念念有詞,不禁出言嘲諷:「月老祠你視而不見,財神廟你長跪不起?」
「唉。」
我搖頭:「有的東西可求,有的東西不可,強扭的瓜不甜,哪天不小心還會被搞死,何必呢?」
被我暗搓搓影射,對方並不生氣,反倒認真起來:「那你說說,什麼樣的伴侶不用強求?」
「孤獨。」
我爬起身,掸了掸膝下的塵土:「比起情愛,孤獨才是人生永恆的伴侶。」
「無須刻意,更不必強求,即便在別處得到了短暫的溫暖,我們早晚會回到它的懷抱,與它繼續相守,不是嗎?」
裴御聞言,倒是沒有再反駁。
離開財神廟後,還一反常態,堅持帶我去月老祠逛逛。
不得不說,站在高臺上的月老像溫潤潔白、身量修長,那慈悲的面孔、溫和的神採,是我在這個地方遇到的唯一能稱得上有神性的神像。
然而,這聖潔的神像卻是無頭的。
那顆美麗的頭就放在香案上,雙目遠遠投向黯淡的天空,仿佛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
再看地上,到處散落著一些破損的朱筆空籤,看起來還能用。
我信手撿起幾枚,隻見封面寫著「佳偶天成」三字,其上畫著栩栩如生的一對大雁,分開來是兩隻,合起來是一對,看起來很是精巧。
我遞了張給裴御:「夫君,我們也留個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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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反對。
之後,我們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相互交換後,由對方投入面前的箱籠。
漸漸地,頭頂的天色昏沉下來。
畢竟我把附近的廟宇全數逛了,消耗了大部分晨昏,裴御立於道旁,口吻冷淡:「不回去嗎?」
我搖頭:「暫時不走。」除非找到要找的東西。
他沒有強求。
之後,站在西邊路口,就著初升的月色,我將汗巾綁在了眼睛上。
再次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副真真正正、萬筆難描的瀆神地獄。
腳下,是被摔碎在道旁的送子娘娘,那是一位寶相莊嚴卻四肢破碎的女神,那膨脹的肚腹裡似乎孕育著什麼,但從洶湧的胎動來看,定然不是正常的胎兒。
我又去了財神廟,那破敗的神龛裡,原本偉岸的神被做成了彘,被推倒的身軀爬滿了骯髒的臭蟲,隻能如蛆一般在灰塵裡蠕動,發出一聲聲不似人聲的嗥叫。
最後,我又來到了月老祠。
這裡血汙滿地,腥臭撲鼻,似乎剛完成了一場殺戮。
女神的頭顱被砍下,端正地放在一旁,而在不遠處,幾條漆黑黏稠的觸手在那潔白的身體上遊走蠢動著,不停做著淫猥的動作。
那頭顱似乎還有一口氣,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純潔的身軀被侮辱。
而我們在一旁看著,同樣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這種身為蝼蟻的挫敗感幾乎能殺人,因為下一刻,我幾乎是立即問了裴御一個自殺式問題:「他們為何要這麼做?」
「什麼?」
我指著那顆美麗的頭顱:「斬首女神,推倒財神,是誰將神明捉弄成如此悽慘的模樣?」
不遠處,他在頭紗下靜靜望著我:「我以為你知道。」
「我更想聽你的看法。」
對方遲疑一會,選擇了較為婉轉的措辭:「......這是一場關於混亂與秩序的戰爭,誰贏了,結果已經顯而易見。」
「所以,這就是勝者的炫耀?」
在滿室的血腥味中,我忍不住質問:「當混亂吞噬了秩序,所有贏家都在這裡滿足了他們的欲望,比如殺戮,比如凌辱?」
聞言,裴御搖頭:「並非全如此。」
或許他想說的是,也有一部分存在像他或者蘇招妹一樣,秋毫不犯,明哲保身,但在我看來,這多少有點沒說服力。
下一秒,我直視著面紗下微妙的眼神,單刀直入:「欲望是普遍皆有的,隻不過有的比較特別而已。」
「……比如,想要被看見。」
28、
對我的無禮,裴御並沒有發難,隻是淡淡搖頭:「別自以為了解我。」
我攤手:「猜一猜而已,不行麼。」
「你猜錯了。」
「哦。」
「你——」他正要說什麼,忽然不快地轉了口風,「那麼,你要隨我離開,還是待在這裡?」
「我還不能走。」
「......」
許久,身後沒有應答。
再回頭,隻看到一道拂衣而去的背影。
他離去後,這深夜的廟宇徹底成了弑神的祭壇,
更迷離,更詭異。
香案上,在一堆血肉的穢物中,女神的頭顱轉過一隻死氣沉沉的眼球看我,不知是無意識地掙扎,還是在做最後的求救。
她在流淚。
我走到她面前:「我想要什麼,你知道的。」
對方用昏聩的眼神凝視我片刻,忽然將枯萎的嘴唇大張。
下一刻,我將手伸了進去。
那口中並沒有血肉的觸感,而是一片空蕩,我不得不將自己的整個手臂都伸進去摸索,許久才摸到一塊堅硬的實物。
將拼圖取出後,她幾乎是立即死去了,一雙黯淡發白的眼睛朝向天空。
這之後,我撿起緯帳,蓋住了那顆悽慘的頭。
走出月老祠,前方是漆黑的路口,一個看不清形貌的人站在不遠處,不知已看了我多久。
他嘴裡不停絮語著,聲音有幾分熟悉:
「你是不可能贏的。
「不可能的。
「放棄吧。」
29、
我應該不認得他,但卻的確記得這個聲音——那個在眼球雨中呼喊救命的路人。
「放棄,怎麼放棄?」
「皈依啊,像我一樣皈依。」
說罷,他也不解釋,隨即小跑幾步,蹲到碎了一地的送子娘娘身邊,聲音有種顯而易見的亢奮:「蝼蟻!蝼蟻!死得好!哈哈哈哈!」
仿佛迎合他的呼喚,面前那膨脹的肚皮波動得更厲害了。
我走近了幾步:「怎麼皈依?」
「你也想和我一樣?」聞言,他快速抬頭,一張慘白的臉和渾濁月色相映成輝,「相信我不痛的,很快,很快的,你就可以和我一樣成神了。」
對方一邊說著,一邊朝我不斷眨巴眼。
那是仿佛蛇類細長的雙瞳。
......難道所謂的成神,便是舍棄為人的神志嗎?
想到這裡,我謹慎地停在了原地:「不了,我還是想嘗試另一條路。」
那人停下了,朝我不住癲狂大吼:「你的抵抗沒有用!我告訴你,『祂』們不是人,是連神都畏懼的存在!」
「你了解『祂』們?」
聞言,對方搖搖頭,又點點頭,忽然嘿嘿笑了幾聲:「渺小的人類怎們可能了解『祂』們?但要是你的大腦足夠發達超前,倒是偶然能同頻呢。
「這個從惡夢裡誕生的遊戲,就是你們互相接觸的窗口啊。
「嘿嘿嘿嘿嘿嘿嘿。」
我有心聽他再說幾句,對方忽然一揮手:「你要是不信,那我幫你。」
說罷,他將手掌並起,徑直朝下一插!
那肚皮驟然破裂,卻不像皮袋子一般泄了氣,而是依舊高高隆起,表面翻湧著此起彼伏的疙瘩,那足有幼兒拳頭大小的東西在皮下聚集著,很快便沿著破口往外爬出!
一條條,一團團,爭先恐後,難以描述!
非要形容的話,那是一群大小各異,各自頂著一個頭顱眼球的怪蛇,它們仿佛一落地便有了方向,徑直向著東邊的小道遊去,隻在地面留下一塊塊光亮的湿跡。
那人樂得直拍手:「孕育出來了,孕育出來了!」
說罷,那隻手還在空廓的肚皮裡掏摸,有不少小蛇順著他的手臂一直鑽到衣內,對方不以為怵,反倒樂呵呵地哼起了小調。
終於,又摸索了一會,他從深處取出了一枚沾著血絲的拼圖,戲耍似的丟在我腳前:「給你。」
兩張拼圖,分別是斬首和妊死。
一張在砍下的姻緣女神口中,一張在被剖腹的送子娘娘肚中。
這似乎暗示著舊神之死。
也暗示著人類的終結和毀滅。
見我撿起了那張拼圖,絲毫不嫌地放入袖中,那人哈哈大笑起來:「真正的遊戲,還沒開始呢!」
語罷,他忽然便矮了下去。
先是塌成一團,接著又延成一條,蜿蜿蜒蜒地追著自己的同伴去了。
我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目送他一路遠去。
難不成,之前那些怪蛇......原本也是人類?
30、
回程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幹哕——這種難以抑制的嘔吐感並非來自生理,而是對精神的極度摧殘與衝擊。
一直到後半夜,頭頂的月亮悄然變紅了。
那是一種暴滿了血絲的紅,簡直就像一個瘋子的眼球一樣,怪誕,粗俗,不可理喻。
到處都是血紅色。
醬色、泥濘的路,
在血紅的月色下呈現扭曲的線條。
星空已經完全傾覆,我撐著紅傘,在平坦的天鏡上看到了自己渺小的倒影,那倒影快速地在扭曲的血腸小道上奔走,同時在瘋狂移動的,還有四面八方模糊、混亂的輪廓。
目之所至,一切景物都是歪斜的、荒誕的、迷亂的......
隻是,埋頭匆匆前行的我,除了聽到四面八方怪蛇遊動的聲音外,還聽到了一重步音。
輕柔的,隱約的,難以發覺。
我站住了:「既然這樣,就一起走吧。」
見我發現了,身後的人走近了,那一襲潔淨的紗衣在滿是血汙的地面拂動,恍惚間,竟有種建立在穢亂之上的聖潔。
荒唐,破碎,卻令人感動不已。
前方的昏暗中,隱隱出現蘇家大宅的輪廓,我拉住了那紗衣的一角。
「我一直想看看你的眼睛。」
「說不定我不止兩個眼睛。」
「你可以隻露出兩個眼睛。」
「......」
31、
蘇宅後門,那些爬動的湿跡漸漸消失了。
我和裴御相攜著穿過水影花梢,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但我總感覺被什麼東西盯上了。
四下查看,又並沒有什麼人。
此刻已近凌晨,血條接近耗空的我不得不躺回閨床,不遠處的裴御似乎興致很高,特意站在窗邊,似乎在欣賞窗外血紅的月亮。
我小聲:「請問,我可以給你畫像嗎?」
對方不理我。
「我會在上面署下你真正的名字。」
「......隨便你。」
見他愛搭不理,我也不願再碰釘子,索性兩眼一閉進入了待機模式。
窗外,那血紅的月亮依舊在下降。
那背光的一面球體漸漸旋轉過來,瞳如一線,血絲纏繞——那,赫然是個巨大的眼球!
窗邊的人忽然站直了身子,死死盯著那快速下沉的威脅。
「不行,她是我的。」
這是對獵物所屬的爭奪。
無形的廝殺過後,那可怖的眼球退卻了。
掛在天上的,依舊是一輪灰白的月亮,它漸漸升起,消失在了天穹。
新的一天,來臨了。
32、
翌日,我將十三枚拼圖裝好。
此時,整個地圖隻剩最後一個缺口,從四面邊角來看,這張拼圖在蘇家祠堂裡,能看到半個巨大的腦袋邊緣。
——隻不知是坐化的佛祖,還是患了腫瘤的病人。
大偉瞠目結舌地盯了許久,忽然大叫一聲:「我想起來了!」
我和玉子被嚇了一跳:「什麼?」
「當年的傳聞!」
說著,他一臉激動地趴伏到拼圖面前:「傳說,這遊戲的框架是由一個腦瘤晚期的人設計的!那個人將自己在夢中所見的恐怖做成了遊戲模型,為了使設定細節更逼真,甚至取下自己的大腦作為終端服務器......」
玉子抖了一下:「可,這隻是一個傳說啊。」
「我也一直以為是廣告商炒作,直到我們來到這裡!」
大偉說著,更激動了:「......你們說,這裡不就是個瘋子的世界嗎?」
不得不說,竟有一絲道理。
見我們不說話,他興奮地一拍大腿:「那傳聞沒錯!我們趕緊去蘇家祠堂,那肯定就是最後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