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咱們能畢業也是不容易啊,」有人感慨,「記得那幾年學校老有學生跳樓,都說學習壓力大,抑鬱了。有一個我記得很清楚,咱班畢業以後的事了,是個女生,也是這套說辭,但我爸正好是醫院的,和我說那女孩被送來的時候滿身都是傷痕,衣不蔽體的……」
「我們學校這種事還少了嗎,」班長嘆氣,「得虧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領導班子都換了一批,原來的那些那不是人渣嗎。」
「來,」其他人就又敬班長,「敬咱們一腔正氣的班長,馬承博!」
笑鬧聲中,大家又開始分享各人的糗事,有一個不知道是怎麼的,硬要聽我當年彈唱的那首曲子。
我都多久沒登那個賬號了,但大家都在興頭上,我試了兩遍密碼都錯了,倒是班長,很爽快地點開了自己收藏的歌單,點開了那首我高中作詞作曲的歌,《來悅》。
歌曲作得很青澀,但不至於尷尬,起碼聽起來比我現在要溫暖陽光許多,可能是那個時候還沒有經受過社會的毒打。大家跟著輕輕哼唱起來,好像還真的有了些重返年少的意味。
我也有些好奇,就搜索了我當年的賬號,點了進去。
寥寥十來個粉絲,有一些是官方賬號,還有一些是以前的同學,大多數都眼熟,隻有最底下的那個賬號,我不認識,名字叫「年年有餘」,頭像是一個橘子,很多年沒上線了。
我點進她的主頁,幹幹淨淨的,什麼都沒有,隻有轉發的我的動態。
我那時候還挺中二,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發第一首歌《來悅》時,配的話是:「悅,我心目中寓意最好的字,送給每一個聽到這首歌的人。」
歌剛唱完,班長一拍手掌,對我說:「我想起來了,那個叫年年有餘的妹子,一開始叫江餘來著,我當時還覺得奇怪,這名字怎麼這麼像真名,哪有人注冊這個賬號用真名啊……」
「我們班有叫江餘的嗎?」另一個同學想了想,「我沒啥印象啊。」
「江餘?這名字好耳熟啊,」有人在哄鬧聲中皺著眉,半晌後才說,「當時咱學校跳樓的那個女生,高二年級的,就叫江餘啊。」
觥籌交錯中人聲喧囂,他的聲音卻輕而易舉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清晰而尖銳。仿佛有什麼迷霧被倏而撕裂,貫穿過七年的時光,將某些殘存的回憶輕而易舉地喚醒。
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
我低頭去看,是一個醫院的同學發給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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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陸,你之前要我查的人,叫江悅的女孩實在沒找著,但我們醫院病房裡有個叫江餘的,我才想起來,她是大概七八年前跳樓摔成植物人的,家裡人好像都移民了,也沒人來看過她。
「你也知道 ICU 那個花費,其實前幾年聯系不上她家裡人的時候醫院就建議把她送走了,但是後來她跳樓那個事好像查出有肇事者,還是她學校裡的哪個老師……總之就是當時負責治療她的崔醫生幫她要到了這筆賠償款作為治療費,就一直讓她在這兒待著了。
「但是這都好幾年了,這姑娘身體本來就差,前幾天還下了病危通知書,估計撐不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找的人。」
……
——砰嚓!
我手中的杯子應聲而落,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某些刺穿心髒般的疼痛,後知後覺地湧了上來,我捂著頭,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面前的畫面一幕幕閃回著,從多年前某張隱匿在黑暗裡的臉,慢慢模糊,最終定格在她今天看我的那一眼。
江餘,江餘,江餘……我的名字叫餘……意思是多餘。
為什麼不是年年有餘的意思?
送你個橘子,開心一點。
我心目中寓意最好的悅字,送給聽到這首歌的所有人。
……江悅。
其實我也會彈吉他,我還姓陸,四舍五入我也是半個小鮮肉。
——給陸子明擠牙膏。
隻要鏡子嗎?
嗯,隻要這個,就夠了。
……等陸子明來接我。
等陸子明來接我。
我突兀地站起身,拽過椅背上的外套,不顧身後同學茫然的呼喚,大跨步地衝出了酒店。正是飯點,街上車水馬龍,擁堵不堪,寒風席卷著細雨拼命往我衣領裡鑽。
手機的振動不斷,我沒有理會。
我想起那一年,我在讀高二,家裡人不同意我今後學音樂專業,覺得沒有出路。我沒有被說服,還是堅持著自學譜曲,班長和我說希望我在元旦匯演上表演,我答應之後,每次都逃掉晚自習,到學校沒人的教室裡練習。
有一天我看見教室外蹲著一個女孩,很冷的天氣,她衣服很薄,手都是通紅的,縮成一團,好像在書包裡翻找什麼東西。
我原本想走,卻看見她好像在哭,有什麼晶瑩的東西落在她手背上,一滴接著一滴。
於是我的步伐頓住了,轉過身向她走過去:「同學,你怎麼了?」
她聽到我的聲音後驀地抖了抖,臉頰藏在頭發的陰影裡,把書包抱得更緊了,沒有說話。
我想了想,從書包裡掏了掏,半天什麼都沒找到,隻摸到了在學校食堂買的橘子,和一包紙巾。
我也蹲下身,給了她一張紙巾:「給。」
她好像在陰影裡觀察著我,半晌後接過紙巾,小聲說:「謝謝。」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是誰,我說我是高二的,叫陸子明,然後反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我的名字叫餘,多餘的餘。」
她不肯告訴我全名,我也並不在意,隻是笑了笑:「誰說餘就是多餘了?為什麼不是年年有餘的意思?」
她微微側過頭看著我,我隻看見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瞳仁很幹淨,眼周卻紅紅的。
可能是太無聊了,我在她旁邊坐下,問她到底怎麼了,她很輕聲地說:「忘記帶書,老師讓我出來找,不找到不能回去。」
我們高中的老師有些就是這樣,還是學生的我覺得很無語,卻沒辦法多說什麼,隻能開玩笑般問她:「怎麼書忘帶了?我一般都是忘帶作業。」
「我……」她張了張嘴,「我記性不好,對……不起。」
我一時有些無所適從:「你和我對不起幹什麼?記性不好又不是什麼大事,你以後要是記不住,可以寫下來。」說完,又把包裡的橘子遞給她,「這個給你,別不開心了。」
後來她接過橘子,我還和她說,我最近作了一首曲子,叫《來悅》,意思是「開心一點吧」,可以彈給她聽。
那天,寒冷秋風裡,我輕輕哼唱著歌曲,她眼睛亮亮的,對我說:「好厲害。」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寫著玩玩的,現在還寫了幾首歌,都發在 APP 上,雖然估計也沒什麼人聽。」
臨走之前,我還對她說:「元旦匯演我也要唱這首歌,就當我也祝你天天開心吧。」
但我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忘了她。
人的記憶真奇怪。
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給了她一句無關緊要的「祝你天天開心」的祝福,在之後的七年歲月裡,我沒有打開過那個音樂 APP,我放棄了吉他,沒有回過高中,也再也沒有想起過那年秋天,蹲在教室門口的那個女孩。
人的記憶真奇怪。
在我想到「她是江悅嗎」的那個瞬間,那個安靜而寒冷的夜晚,就連落在她眼眸裡清淺的月光,以及被她捏出褶皺的紙巾,還有那個並不算太好看的橘子,一幕幕,都在我面前纖毫必清。
我說「我也會彈吉他」時她盯著我看的眼睛,我為她選鏡子時她說想要彈吉他的男孩,我給她買小本子時她高興得飄乎乎的頭發,她一筆一畫寫在鏡子上的字跡,還有我生病時,她為我端來的水。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有前因後果,我以為你知道我叫陸子明是因為你是鬼,我以為你記在鏡子上是因為方便,我以為你喜歡陸晨,還想帶你去看他的演唱會,我以為,我以為……
——我怎麼可以也忘了你。
我跑到了金誠大廈,像個瘋子一樣衝過坐在茶館門口還想和我打招呼的謝老板,衝過一路表情茫然的員工,直直地來到了那面銅鏡前。
古宅最裡面的房間裡,紅燭微晃,青煙嫋嫋,她從鏡子裡飄了出來,眼睛很清澈地看著我:「陸子明,你來接我了?」
我的眼眶瞬間就紅了,眼淚就像被衝垮了堤壩的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了下來。
她愣住了,片刻後,表情有些慌亂,靠近了我一些:「陸子明……」
我抱住了她,卻什麼都碰不到,她的頭發落在我脖頸上,一片冰涼,我啞著聲音喊她:「悅悅。」
江悅木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小聲回答:「嗯。」
她好像抓住了我的衣襟,又或者沒有,因為沒有人類的溫度,我仿佛再也不能觸碰到當年那個躲在陰影裡偷偷看我的女孩。
這樣的認知仿佛又是一刀,落在我心口。眼淚大滴大滴地滑落,鋪天蓋地的難過和懊惱幾乎將我吞沒,我艱難地問她:「悅悅,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江悅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也許是猜到了什麼,她輕輕地回答我:「對……不起。」說完,她動了動,想要掙脫我的懷抱。
「悅悅,」可我根本聽不進她的話,我也不想松手,惶恐如利刃,把我多年以來被錘煉到麻木和冷淡的心髒劃得頭破血流,低聲央求她,「你能不能活下來……我求你活下來,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你想要什麼我都陪你去做,你是不是喜歡聽我彈吉他,我可以重新去學……」
她僵住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的懷抱越來越空,我抬眼去看,那一道人影就如同沙礫,緩慢地漏出我的手臂,最後她化成一道霧氣,離我幾米開外,側頭看著我。
江悅的眼睛紅紅的,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慢慢地後退,一邊退一邊搖頭:「陸子明……我,我不行。」
「悅悅!」我站起身,聲音啞到聽不清,「你別走。」
「我什麼都不好,」她低聲說,「我記性差,笨,還髒……我是鬼,會害到你,你這麼好……我不能害你。」
「可是,」我看著她,「我喜歡你。」
她又一次僵住了。
「我真的很喜歡你,」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女孩子。」
她看著我,眼眶也慢慢紅了。
鬼也會流眼淚嗎?她的眼淚是什麼樣的?
我說:「悅悅,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雖然我什麼都沒有,但我會好好照顧你,再也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用我的生命保證。」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掙扎了片刻,卻還是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離開。
——「你是不是笨?江悅最心軟了,人又單純,你賣慘啊。」
這一刻,我腦海中突兀地響起了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明明是很詭異的事情,卻意外地點燃了熄滅的希望,讓我近乎絕望的心情有了一線轉機。
悅悅確實很心軟。
「你真的要離開我嗎,」我無師自通了「賣慘」兩個字,隨後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趁著眼眶裡的淚水還沒消失,我眼神哀傷地看著她,「你要是死了,那我也活不下來了。」
她轉過頭,表情發生了變化,嘴唇動了動。
「以後早上沒人幫我擠牙膏,我就會遲到,」我嘆氣,「遲到了就會被老板開除,開除了就沒有錢,沒有錢我吃不了飯,就會餓死在家裡……」
江悅的眼睛越睜越大,有些驚慌地看著我。
我有些愧疚,卻還是努力硬下心腸:「以後我生病了也沒有人給我端水送藥,我會病得奄奄一息,說不定死了一個月還沒人發現……」
她忍不住往我這邊走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