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天霍玹終於又在我背上哭起來,聲音從小到大,從毛毛細雨到塌了天一般。
我也很心疼,可我顧不上說話,隆冬的天呼進胸口的氣像冰刀子,割得我五髒六腑都疼。
不敢說話,隻知道憋足了一口氣跑。
我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幾日,花光了身上僅有的銀錢,圍著茂縣的鄰郊亂竄,打聽到燒得半光的霍家大門上被官府貼了封條。
有說霍辛結黨營私犯了死罪,墜入冰湖是畏罪自殺。
又說大火是那個野丫頭和小少爺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八成是卷了錢財跑路了。
聽說官府的人正找我們,我和霍玹抹了滿臉牛糞沒命地跑出了茂縣地界,半路趁一個運送藥材的馬夫解手的時候我倆躲進了車裡。
霍玹說:「我方才聽見馬夫與人闲談說這堆藥材是要送往京城的。」
我點點頭,寬慰他:「京城大,生路也多,你別擔心,我總能找一份工養活你。」
霍玹苦笑起來:「你養活我?我一個大男人哪用得著你養活?」
我也笑了:「大男人?你才八歲,個兒都沒我高,我是你嫂嫂,你說我該不該養你?」
霍玹與我一起笑,一笑臉上幹掉的牛屎就往下掉塊兒,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幹掉的牛屎又變稀了。
馬夫發現車裡裝著兩個小孩兒也沒撵我們,路上也會塞我們一個饅頭一口水。
快到京城的一天晚上,我和霍玹守著車裡的一小個洞口看夜空中繁星如流,他忽然說:「木蘭,我還有個堂兄,大約是在京城做什麼大官。他與我兄長十分要好,每年回鄉祭祖的時候都會來家裡住上兩日,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去投奔他。」
我板著臉:「人心太復雜了,你應長長教訓,不要輕信他人。再說了既然是大官,哪還看得起落了難的遠親?」
「話雖這樣說,我倆畢竟都是小孩兒,我光是想想要你受苦受累都不敢再往下想去。再說了霍霆兄長是好人,我兄長總讓我以他為榜樣,我覺得他會善待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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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你就是又懶又饞,怕吃苦。我不怕,我過的唯一的好日子就是大夫人在的時候,往後日子再苦成什麼樣,我都能扛。」
那天夜裡我卻破天荒做了一個夢,夢不是夢,而是一段沒被我放在心上的回憶。
在我跟著霍玹學寫字的時候,大夫人喜歡站在書桌邊靜靜端詳,及時糾正我不妥之處。
她一面細心溫柔地與我說話一面不經意地望向窗外,那棵梅樹下坐著兩個男人,比那一刻的春色還要迷人眼。
我遠遠瞧不清多出那個男人的模樣,隻記得他身量高大,穿著月白的衣裳,與霍辛談笑間都顯得從容淡雅。
我努力想,那日大夫人說了什麼。
想到從夢裡驚醒,我把一旁的霍玹也推醒:「你剛才說你那個遠親的兄長叫霍什麼?」
霍玹搓著眼睛:「霍霆啊,幹嘛?」
大夫人為我託夢了。
我篤定了這一想法後,許久說不出話,大約是臉色不太好,霍玹還伸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將他的手揮開:「阿遲,我同意了,咱們去投奔你那當官的兄長,霍霆。」
3
到京城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和霍玹身上的衣裳全然不足以抵擋風雪,站在那座氣派恢宏的宅子外與看守的人一遍一遍地說著來意。
看守笑個不停:「哪來倆小叫花子,騙到參政大人頭上來了。是我家參政大人的遠親是吧?那不巧了,參政大人不在家,且等吧。」
「能不能讓我們進去等?」
「呵。」
他們帶著刀,身形魁梧,用眼角餘光最後瞄了我們一眼,就不再搭理。
霍玹把我拉到石獅與臺階交接的地方貓著身子坐下來,他又把身上的外衣脫來給我披上,被我一把推開。
「我不冷。」
「臉都紫了還嘴硬。」
「霍玹。」我再次推拒了霍玹要遞過來的衣裳,「待會兒若那個霍大人回來收了我們,你就別管我,我可以為奴為婢,但你不行。你是少爺,是霍辛少爺唯一的弟弟,你要緊緊跟著霍大人,討他喜歡,讓他僱先生教你讀書,你要出人頭地。最好是,最好是能為茂縣霍家討回公道,還大少爺一個清白,記住了?」
霍玹愣了愣,嘴角不自覺地向下壓緊:「盧木蘭,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麼重的心思?你哪裡是奴婢,你是……」
他話還未說完,長街的一頭就傳來了馬車踏過積雪的聲音,門口的看守知道是主子回來了,紛紛站到路中央去。
我催促霍玹:「你快答應!」
「好,我答應你。」
馬車已停在門口,接應的排場非常盛大,看得出來人的確是尊貴至極的身份。
我趁霍玹也在看,兩手在臺階上抹了一把灰胡亂糊在他臉上,接著一並將他的發冠也弄亂下來。
他本來生得白玉一般好看,被我這麼一弄分外狼狽。
那雙繡著墨蘭雲紋的靴子方一踩到雪裡,我就掙脫霍玹衝上去,一頭跪倒在地上。
「霍大人,我家主人被奸人所害,茂縣霍家家破人亡,如今隻剩小少爺一人,迫不得已隻能來投奔您。請您收留苦命的阿遲少爺,奴婢願意為您當牛做馬報答!」
「盧木蘭,你作甚!」
霍玹一邊拉我,一邊向車裡下來的貴人行禮:「兄長,我……」
我不管不顧,一個勁將頭扎進雪裡磕得脆聲響,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絳紫的衣角,迎風而動。
清明的聲音自上方響起:「阿遲?你如何變成這番模樣了?這丫頭說的可是真的?」
經這麼關切一問,霍玹恰如其分「哇」一聲哭出來。
一如當年在霍辛少爺面前那般,展露出小孩該有的模樣。
我心甚慰,知道八成是穩了。
「她是誰?」淡淡的聲音又再問。
「是……是我小嫂嫂,我大嫂為我兄長安排的妾室。」
「扶她起來。」
霍玹還沒碰到我,我的身子就一歪倒進雪裡。
我凍出了病,等我睡醒了冗長的一覺,霍玹告訴我已經過去了兩天。
我張了張嘴,想起那時在門外的情形,忽然反應過來那個霍霆是很順理成章地就接納了霍玹。
不需要我急赤白臉地下跪磕頭,也能接納的……吧。
確認這件事後,我著實很想把自己的臉埋進屋子中央燃燒的炭火裡頭。
「阿遲,我給你丟臉了吧?」
落拓許久的霍玹如今穿著幹淨貴氣的衣裳,因為忽然遭難而無精打採的面容也煥然一新,站在我床前啞然失笑:「不丟臉,霍霆兄長道你有膽量。」
「那……」
「我在讀書了,我答應你的,會好好用功。」
「那……」
「兄長讓我們住在芳榭園,咱們還和從前一樣,可以一起讀書。」
我驚了驚:「我和你?一起,讀書?」
當朝參知政事大約是很大的官兒。
後來才聽說霍霆需要日日進宮與天子共商國家要事,若當日無要緊的政事,他亦要陪同天子騎馬射箭或是用膳。
與天子的情誼可見一斑。
他還是天子參與奪嫡時的盟友和後盾,政權穩固後他的地位也無人可比擬,二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經坐上如此高位。
「二十出頭?」
我再次驚了驚,我還以為霍玹口中當大官的兄長起碼已屆中年。
霍玹笑了:「霍霆兄長比我霍辛兄長還小些歲數呢。聽說霍霆兄長幼年亦是過得極為艱辛,爹娘早亡,六親之中唯與我霍辛兄長近些,全然是靠雙手廝殺拼搏出一片天來。後來巴結他的親戚也不少,他自然不搭理,唯獨對我兄長有情有義。」
我捂著幹澀的胸口輕咳兩聲:「但願吧。」
4
我沒有像在茂縣霍家一樣隨霍玹讀書,而是選擇了同芳榭園照管我們的大丫鬟阿敏學習如何做一個會照顧人的丫頭。
起初阿敏不願意:「你不是阿遲小少爺的嫂嫂嗎,如何能和我們一般做這些粗活?」
我紅著臉,似有難說的隱憂:「對外是這般說,可霍辛少爺未瞧得起我,我是怕小少爺路上不聽話才故意拿小嫂嫂的身份壓他的,實則姐姐應當瞧得出我就是下人。更何況當日求霍大人收容時,我便說了願為他當牛做馬,人不能言而無信,也不能不知好賴。」
阿敏有所遲疑,但也覺得我說得在理,且我瘦瘦巴巴著實不像貴人,便把抹布遞到我手上:「走吧,上午就跟著我灑掃吧。」
我跟著阿敏學灑掃、修剪花枝、烹茶、煮湯。晚上霍玹氣衝衝地來問緣由,我道:「你畢竟不是霍大人的至親,我更是外人,住在府上不能白吃白喝。我多少做點活,將來若有旁人說闲話道你長短,你也能硬氣些說是受了霍大人天大的恩惠,但我們不是好吃懶做之人。」
霍玹緊緊抿著雙唇,瞪了我許久才敗下陣來:「木蘭,家中遭如此變故你卻一直對我不離不棄,我霍玹不是那狼心狗肺之人,這一生都不會虧待你。你雖沒跟得成我兄長,但我可以娶你,你怎麼能去做下人呢?」
我停下手中的活,定定看了霍玹一會兒,他完全是小孩的模樣,卻頗有氣概,甚至能瞧得出霍辛少爺的影子。
我揚起手不輕不重地拍在他臉上:「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說什麼大話?趕緊回去洗洗睡,明日好用功。」
我這一巴掌是玩笑,也是訓斥,把霍玹拍愣在當場。
他就鬧了這一次。
我很快熟練掌握做丫頭的分內之事,且我手腳麻利做事也妥帖,阿敏和其他人對我都贊不絕口。
我自然成為貼身照顧霍玹的最佳人選。
長了一歲的霍玹終於明了一些事理,一日他把先生批注誇他的文章高高興興地拿到我面前,然後問:「木蘭,我明白你的用意了,你是為了照顧我,即便這裡是霍霆兄長的府上,你也怕有人害我?」
我正蹲在院子裡照護那簇我精心栽培的山茶樹,剛進來時正是深冬,本該開得隆重枝頭卻稀稀疏疏。
我覺得可惜,向府上的張叔討了幾個養花的經驗回來死馬當活馬醫。
聽得霍玹如是說我笑了笑:「你明白個屁,我隻不過是一看書就瞌睡,一聽你背的之乎者也頭疼,吃不來讀書的苦罷了,做佣人不用動腦子多好,你說呢我的少爺?」
霍玹氣得臉都紅了:「你就嘴硬吧盧木蘭。」
「回來。」
「幹嘛?」
「今日聽見前院鬧哄哄的,可是霍大人回來了?」
霍霆陪皇上南巡一去數月,也就是說我進府後一次照面都沒有與他打過。
霍玹雖不想理我,但提起霍霆他隻能恭敬,梗著脖子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