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和祁川第一次說話,到跟他成為同桌的這段時間,他不止一次地提過我是個 NPC 這件事情。
次數多到我甚至都有些懷疑,他究竟是在開玩笑。
還是……腦子有坑。
再加上他之前種種奇怪的行為,越想越覺得詭異。
我於是直截了當地問他:「為什麼總這麼稱呼我?」
祁川低垂著眼睛,聞言,視線仍舊落在那張答題卡上。
良久,他勾唇笑了笑。
「你總算感覺出不對勁了。」
我後背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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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祁川道:「展開講講?」
祁川放下手裡的答題卡,扔給我一個手環:「戴上。」
我照做。
緊接著垂下眼睛,就看見這個手環亮了起來,赤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不斷閃爍著交替出現。
我沉默地盯著這個手環。
隨後中肯地評價它:「這玩意兒這炫彩的光線屬實是太土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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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手環不亮了。
我疑惑地抬了抬手:「沒電了?」
總不能是因為我說它土所以生氣了。
「夏晚眠。」祁川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應了聲,抬起眼睛。
他接著道:「你其實,的確是一個文字互動類遊戲裡的 NPC。」
我道:「哦。」
祁川指節扣了扣桌面:「你能不能表現得驚訝一點?」
我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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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
「不是,」過了好一會兒,祈川才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就一點兒都不驚訝嗎?」
我回視他,冷笑:
「你他媽覺得我會信嗎?」
祈川抿了抿唇,低垂著眸子,半晌無言。
我以為他終於意識到一直侮辱我的智商終歸不是件正確的事情。
他卻又再度開口,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有沒有發現,你身邊的所有人,除了我以外,全都沒有名字?」
……
微風撩起窗簾一角。
我怔愣許久,沒能說出半個字。
因為我恍然驚覺,事實似乎,的確如他所言。
在我的世界裡。
前男友就叫前男友,同桌永遠隻能被稱呼為同桌。
並且在前男友和我分手,以及同桌從我旁邊換走以後,我沒有再見過他們。
如果用「遊戲系統的設定如此,NPC 之間不必互相知道名字,也不必有過多的交集」來解釋。
那這一切就都能說得通。
還有……
我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學回家。
但那個家裡其實,根本沒有其他人。
畢竟一個 NPC 而已。
無須背景,人設模糊。
自然也沒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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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川告訴我,我們所處的遊戲承載能力有限,所以它會定期抹殺沒有存在必要的 NPC。
而據他所知,我由於離主線劇情太遠,存在感過低,已經成為即將被抹殺的對象。
我問祁川:「那要怎麼才能不消失?」
他答:「刷存在感。」
所以他之前那些奇怪的舉動,大抵也是幫我提高存在感吧。
我又問他:「你為什麼幫我?」
教室兩側的窗戶都沒有關上。有晨風穿堂而過,翻動了桌面上的書頁,哗哗地一陣響。
祁川輕聲嘆了口氣,然後頗有些勉強地扯出了一個笑意。
「就當我是神仙吧,來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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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川給我的手環,據說是我生命的載體。
等它那些炫目的七彩顏色再次交替著出現,就說明我的存在感已經達到了需求值。
所以我現在要做的事情。
是在遊戲裡瘋狂刷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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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消失的事情。
我破天荒地認真聽了一上午課。
各科老師連連驚嘆,直呼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盼來一節體育課。
老師還突然通知說要體測。
體育老師——
我生命中第一個跟我說「別走」的人。
我在跑道上頭暈眼花,雙腿比灌了鉛還沉。
但隻要稍一放緩了腳步,體育老師立刻就會出現在我附近,一邊吹哨一邊吶喊:
「夏晚眠,別走,跑起來!」
到了第二圈。
祁川出現在我身邊,速度始終和我持平。
我大為感動,問他:「你是來陪我跑八百的嗎?」
「不是,」他道,「成績提高了也能給你的存在感帶來正向的影響。我認為你跑得這麼慢這純屬是在耽誤學習時間,不如趁現在背兩句古詩詞吧。」
我道:「大可不必。」
他點了點頭:「好的,那我念上句你接下句。」
好小子,油鹽不進。
於是——
祁川念:「垂死病中驚坐起。」
我接:「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念:「仰天大笑出門去。」
我接:「無人知是荔枝來。」
他不死心,咬了咬牙,道:「換句簡單的。」
「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眼前一陣陣發黑,喉間猩甜,張口就接:「安能辨我是雌雄。」
八百米跑完。
我累得倒地不起。
祁川氣得幾欲吐血。
我艱難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畢竟隻是個遊戲裡的邊緣 NPC,智商有限,你理解一下。」
祁川笑了笑,薄唇輕啟:「遠方傳來風笛。」
我問:「什麼?」
祁川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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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過程不太美好。
但體育課結束之後,手環開始有了微弱的光亮。
我興奮得像打了雞血。
剛剛決定再接再厲。
結果趕上了臺風過境。
學校通知放假。
臨出校門前,祁川遞給我一套地理真題:「提升成績才是刷存在感最有效的方式,在家裡也別忘了刷題,明白嗎?」
他真的,我哭死。
素昧平生,他竟然願意為我一個快要消失的 NPC 做到這般地步。
我含淚接過了那套題。
一回家就打開準備開始奮筆疾書。
第一題,問:「北極航道比老航道的優勢是什麼?」
我綜合分析了地理位置人文天氣等各方面的因素,仔細斟酌選擇了一個看起來最為合理的選項。
但參考答案是:
「北極航道海盜比老航道少。」
我當場摔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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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開學已經是半個月後。
祁川相較於半個月之前,擁有了更多的真題。
他開始利用一切空闲時間給我講解各種數學題型。
往往大半節課過去。
祁川停下筆,問我:「學會了嗎?」
我老實搖頭。
會倒沒會。
但是廢了。
他深吸了口氣:「哪裡沒聽明白?」
我掃了眼草稿紙上密密麻麻一大堆的數學公式,誠懇道:「就沒哪裡是我明白的。」
沒等祁川開口,我搶先拍了拍他的肩,搬出上次那套說辭:
「我畢竟隻是個遊戲裡的邊緣 NPC,智商有限,你理解一下。」
祁川還想再說什麼。
但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忽然傳來了玻璃碎裂的聲音。
我起了身,和祁川一起出去查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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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隔壁班某個體育生在走廊上扔籃球,不慎砸壞了公示欄的玻璃。
公示欄裡的紙張失去支撐,紛紛揚揚散落到地面上。
出來看熱鬧的同學愈多,人群變得雜亂。
不過幾息之間,那些潔白的紙張已經遍染了腳印。
裡面包含了不少被學校掛出來展出的優秀範文。
有不認識的同學甲,見狀站在一地碎玻璃前面,對著那個扔籃球的同學聲嘶力竭: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那裡面有我的作文!我!一顆原本正在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世界文壇未來的希望!隕落了!」
砸壞了玻璃的始作俑者賠著笑,一邊擺手一邊連連後退:「冷靜點,你先別落……」
——
一片混亂間,祁川和我被人群阻隔開。
我踮起腳四處搜尋他的身影。
但目之所及,隻有喧囂嘈雜的,黑壓壓一片人群。
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嘟囔:「這是哪個倒霉孩子把公示欄玻璃給砸了……」
我回過身,見那人是我們副校長。
「夏晚眠是吧?」對方看見我,眼前一亮,伸手拍了拍我的頭,「正好,今天會長請假了,你替他跑一趟,去致遠樓的總務處找人報個修。」
我應了聲好,轉身往致遠樓去。
臨離開之前,回頭看過一眼。
仍舊沒有捕捉到祁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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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章程填完了報修單,走出總務處的辦公室。
半隻腳剛一跨出門,一股晨風挾著寒意撲面而來。
本來想趕緊離開。
但鬼使神差地,又偏頭朝走廊盡頭的方向投去了視線。
那裡應該有個樓道,是通向天臺的。
可現在被鎖起來了。
我盯著那個地方看了好半天,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還總有種很莫名的熟悉感。
鐵制的門上落了把鎖,看上去不算陳舊,應該是近兩年才有的。旁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禁止入內。」
躊躇半晌,我還是攔下了一個過路的同學,問他:「那個天臺的門,為什麼鎖了啊?」
「你不知道?」那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去年高中部有個女生在天臺差點出了事,後來那個樓道就被封起來了。當年這事兒在三中鬧得不小。」
去年……高中部。
似乎有什麼正呼之欲出。
我斟酌了一下,開口,問他:「你還記得那個出事的女生,她叫什麼名字嗎?」
對方皺起了眉,沉吟片刻。
「好像是姓夏吧,叫……夏晚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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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的時候,走廊上嘈雜的人群已經散去。
祁川正單手支頤,側頭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風吹得他漆黑的額發輕輕晃動。
一切如常。
我走到他跟前坐下。
祁川掀起了眼皮子,蹙眉問我:「去哪兒了?」
「致遠樓。」
有一抹極不自然的神色自他眼底一閃而過。
「你去那兒做什麼?」
「去那兒有什麼問題嗎?」
靜默半晌。
他道:「……沒有。」
我接著試探:「我看到通往致遠樓天臺的門被鎖起來了。」
「嗯。」
「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騙子。
他一定知道點什麼。
「行,」我道,「下午放學一塊兒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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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天,鑑於極端天氣的影響,學校暫時取消了晚自習。
下午放學,我和祁川一起走出校門。
柏油道路往前無限延伸,目之所能及的盡頭,消逝在天光透亮處。
兩旁不少垂枝櫻花的花瓣禁不住風摧雨折,被打落到地上。
零落成泥碾作塵,酡紅的一片。
我跟在祁川後面走。
繞過一個拐角時,他頓住了腳步。
「怎麼了?」
「你那天去致遠樓,」他問,「有沒有想起來什麼?」
我猶豫片刻,尚且未及回答。
手裡拿著的手環突然不慎掉了下去,落到一個半深不淺的積水坑裡。
我垂眼,看著幾乎整個浸在水裡的手環,幽幽道:
「你之前說過,這個手環是我生命的載體。」
當時他還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如果手環不再亮起,意味著我的存在感過度低於正常值,即將或已經被系統抹殺。
「是啊,」祁川點頭,「那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把它撿起來拯救你的命運?」
30
那個手環被我撈起來的時候,還在淌水。
雨水沿著它的邊沿不斷往下滴,接連不斷地砸到地上的水窪裡,激起一圈圈漣漪。
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就是個塑料帶電池的。
我於是問祁川:「這東西防水嗎?」
他蹙眉,似乎是考量了一下。
「應該……不防吧。」
「那它應該已經不會再亮了。」
「……嗯。」
「所以我真的會消失嗎?」
祁川抿了抿唇,很久很久,沒再說話。
還殘留在枝頭的花朵,掛著將落未落的雨珠,猶自垂枝搖曳,花姿飄逸至極。
好一會兒,我嘆了口氣,道:
「那什麼我是個 NPC 的事,也是騙我的。」
「可不是,」祁川挑了挑眉梢,「隨口扯的淡,沒想到你會信。」
默了默,他又問:「那以前的事情,你都想起來了?」
我點頭:「一部分吧。」
那天在致遠樓的天臺,入目是緊鎖的樓道,以及半新的鐵鎖。
的確有一些破碎且不太連貫的記憶闖入腦海。
我想起來。
自己似乎和祁川其實很早就認識。曾經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青梅竹馬,相看兩厭。
以及,去年在天臺出事的人,的確是我。
但此後無論再怎麼盡力回憶,我能記起來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所以,」我道, 「餘下的事情,希望你能告訴我。」
31
次日課間, 隻有我和祁川留在教室。
他在一大堆課本和教輔資料裡翻翻找找,搜出來兩沓白紙。
然後遞給我。
我接過來,垂眼一掃。
紙張的最頂端, 赫然是一行加粗的黑體字:
「患者病例分析報告。」
我預感到什麼。
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頁。
果然。
上面寫著:
「患者姓名:夏眠晚。」
「性別:女。」
「年齡:十七。」
是我……
手不自覺地開始顫抖起來。
但我仍然一目十行地堅持繼續看下去。
我本應該知道的,一切事情的真相。
都在這裡了。
——
一張張被塵封的紙張終於又重見天日。
被遺忘的往事,隨著紙頁上不斷延展的漆黑字跡。
一帧接著一帧,緩慢浮現。
32
「患者因腦部受創入院……」
「主要症狀表現為:患者意識恍惚、表情漠然、注意力不集中, 同時還會出現運動減少、不願意與他人溝通、人際交往差、失眠多夢……」
「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失去創傷性生活事件的相關記憶。」
……
「診斷結果為:解離性失憶症。」
33
教室窗口, 藍色的簾子隨著微風揚起輕緩的弧度。
我一頁頁地看完了那些病例分析報告。
低垂著頭, 良久無言。
祁川就抱臂半倚在我側方的課桌上,也一句話都沒有說。
指針緩慢地轉動。
好像是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
祁川終於走過來,在我跟前,蹲下了身。
抬手, 遞給我一份報紙。
跟天臺的樓道的那把鎖似的,同樣半新不舊。
「南喬市晚報:突發!我市一公交連撞數人墜河, 目前已致三十八人死亡。」
視線幾乎是在我看到新聞標題的那一刻,瞬時就變得無比模糊起來。
被塵封許久的記憶, 如同猛然開了閘的洪水一般。
鋪天蓋地, 席卷而來。
標題裡遇難的那三十八個人, 其中……包括了我的父母。
接到噩耗的時候,我正在學校致遠樓的天臺。
不慎跌倒以後, 因腦部受創入院。
我丟失部分記憶,忘記了父母的存在。
甚至於, 除了祁川以外,我不記得其餘任何人的名字。
我不是沒有背景設定的 NPC。
每天回家的時候,發現那裡冰冷,空無一人。
是因為我的親人, 早就已經不在了。
我合上筆,跟同桌感慨:
「我我」事發半年後,我順利出院。
並且經各方評估,勉強達到了返校復學的標準。
返校那天。
是老師把祁川叫到辦公室。
「既然認識了這麼多年,現在這種情況,不妨多照拂她一些。」
所以他才會時常跟在我身邊,跟個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
時至如今。
我也才終於明白。
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 綠蘿的葉片在萬千光線下泛著盈盈綠光。
物理老師冷不丁地遞給我一張明信片。
其上用楷體,工整地誊寫了一段話。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 逝去的親友就是身邊的暗物質。我願能再見你, 我知我再見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們的光錐曾彼此重疊。」
「其實恆星死後會變成暗物質的說法未必準確……但是夏同學, 這段話送給你。」
我當初覺得莫名其妙的行為。
如今想來。
那原來是委婉的善良,是未曾言明的慰藉。
35
當月末。
在父母去世一年有餘之後,我第一次去了公墓。
在那冰冷的碑前,獻上一束白菊。
也終於肯憶起此從前種種過往, 終於肯承認, 他們的確已經離世。
走出墓園。
一眼就看到祁川正在不遠處等我。
近乎遮天蔽日的繁枝茂葉下。
少年規整穿著一身藍白校服,眉目如畫,眸光燦若星辰。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我於這世間,雖則遭逢不幸, 但也邂逅不少善意。
我該帶著懷念,與清醒的回憶,奔赴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