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愛也沒有,恨也沒有,我開始忘記這個人,連同他帶來的所有記憶一起。
所以時隔六年再見面,我心裡無波無瀾,或者說已經很少有事情,能讓那顆病了心哪怕隻是稍微起一些漣漪。
而它最大的情緒波動,就是聽到林兆說周南絮不是他的初戀愛人的時候:
「畢竟我的初戀愛人,可是你呢!」
我覺得惡心。
如果說從前林兆所做的一切都有個看上去頗為偉大的緣由,那麼此刻,他便真的爛透到了骨子。
我媽說得對,同性戀哪能有什麼好下場。
周南絮沒有,我也沒有。
我出去找工作賺錢的第三天,周阿姨的兒子秦深回來了,他站在我家樓下,明明穿著體面矜貴的西裝,卻還是看著風塵僕僕。
我愣在原地:
「秦深哥?」
「小樹,你還好嗎?」
周阿姨這時候也從車上下來,快步走過來抱住我,聲音裡是俺蓋不住的哭腔:
「小樹,我們回來晚了,我們回來晚了……」
我看著他們,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
四年前,秦深因為工作,帶著周阿姨移民了,他們經常會打電話回來,問我和我媽的近況,對此,我向來報喜不報憂,我不想他們遠在大洋彼岸還為我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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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們說我過得很好,可是周阿姨在視頻通話裡看著我,滿眼的都是心疼,她說:
「小樹啊,你現在眼睛裡一點情緒都沒有,你得開心一點啊!」
可我實在做不到,臉上的笑可以擠出來,但心裡的不行。
我拍拍周阿姨的後背:
「周阿姨,外面冷,咱們進屋吧!」
周阿姨這才想起來把我松開,招呼秦深去後備箱裡拿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排骨,說要給我燉排骨吃。
我笑:「好!」
10
林兆一路跟著我們,走到門口,卻自覺地沒有進去,隻是落寞地站在一邊。
這些天我一直對他視而不見,今天第一次對他說出一句:
「回去吧,以後別再來了。」
林兆落寞地笑笑:
「我得看著你,不然我不放心,沒關系,你不用管我,像之前一樣,假裝看不見就好。」
我沒什麼表情:
「林兆,你沒出現的這兩千多天,我也沒出什麼事。」
林兆說不出話來,良久,也隻擠出一聲「對不起」。
這幾天裡,我聽到了這輩子最多的對不起。
聽得反胃,不想再聽了,於是我說:
「那我原諒你了,你別再來了。」
……
關於被關在門外的林兆,周阿姨和秦深誰都沒有多問,他們隻是看著那個暫時被存放在家裡的骨灰盒悄悄嘆氣,周阿姨在廚房背著我抹眼淚,她說我傻:「吃這麼多苦,一句都不跟阿姨說。」
秦深哥摩挲著我放在桌上的已經空了的藥瓶,小心翼翼地問我:
「小樹,讓我幫你做點什麼好嗎?」
我別無選擇,眼下,就算再怎麼不願意拖累他們,我也隻能說句「謝謝!」,我不能讓我媽一直待在這個租來的房子裡。
秦深說想讓我跟他去國外,先把病治好,再回去把書讀完,我很猶豫,我好不容易解脫了,我不想再繼續下去,周阿姨紅著眼眶生我氣:
「傻小子,秦深賺那麼多錢,你不過去幫他花點他天天買那些沒用的破車,我看著都想揍他,況且,他再過兩個月就要結婚了,你是沒過那姑娘,漂亮的嘞,天天跟我們說想見你一面呢,你聽阿姨話,跟阿姨過去,給你哥當個伴郎!」
周阿姨要我給秦深哥做伴郎,他們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以外對我對好的人,我不想缺席這麼重大的時刻,我的事,那就拖一陣子,畢竟那麼久都拖了,也不差這兩個月。
於是我答應了。
辦護照需要時間,秦深哥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周阿姨留下陪我,有一次我睡醒,聽見周阿姨跟門外的林兆聊天:
「小伙子,外頭冷吧?小樹睡著了,你要不進來暖和會兒?」
林兆沒進來:
「不了阿姨,他看見會不開心。」
周阿姨嘆了口氣:
「我記得你,小樹上高三那年除夕,你來我們樓下放煙花來著,你們關系挺好吧?怎麼鬧成這樣了?」
林兆沉默良久:
「是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陳老師!」
想到那場車禍,周阿姨反應過來什麼:
「既然這樣,那過去這些年,小樹過得這麼難,怎麼沒見你過來幫幫他?」
林兆不說話了,周阿姨也不說,也不關門,就那麼等著他的答復。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兆開口:
「我不知道這些事。」
當初為了周南絮,林兆報復了很多人,那年他才十七,能力有限,便求助了家裡,他爸爸以讓他出國讀書作為交換條件,斷絕了他和國內的聯系,林兆答應了,隻是他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六年。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周阿姨冷哼了一聲,不輕不重地拍上了門板。
「不知道?那你以後也別知道了。」
周阿姨說完這話轉過身才看到我,像個偷糖吃被抓包的孩子,做了不少假動作後,摸著臉朝我笑了。
我也笑了。
那就以後也別讓他知道了。
11
收拾東西離開的那天,林兆拉住我:
「那你好好治病,等我這邊事情結束了就去找你。」
我看著他,第一次覺得那麼輕松,扯了扯嘴角,竟然真的能如願露出一個笑容來:
「林兆,我是真的喜歡過你,撕心裂肺的喜歡,後來也是真的恨你, 錐心刺骨的恨, 不過這都過去了,你別來找我, 我好不容易忘記了, 再見到你的話, 我會痛苦, 你如果對我還有一絲愧疚, 就別再讓我覺得痛苦。」
林兆緩慢放開拉住我的手:
「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許千樹,我沒喜歡過周南絮, 他幫過我,在我看來我們是朋友,所以他出事了,我心裡不好受,我當年做的那些事, 就隻是因為這個, 和其他沒關系, 許千樹,我喜歡的……」
我沒再聽下去, 轉身上了車。
林兆喜歡的是誰,是我還是周南絮,這是十八歲的我迫切地想要去問清楚的事情, 可我現在不想知道了。
我今年二十四歲了。
周阿姨說的對,還是很好很好的年紀。
「阿姨小時候上學學寫字, 那天老師留的作業是把當天學的字回家寫一頁紙,我一筆一劃地寫, 生怕寫錯, 但小孩兒嘛,新學會的東西寫錯在所難免,每次有一筆寫錯了, 我就把那篇字撕掉重新寫, 一晚上撕了十多頁紙。」
「然後呢?」我喝著排骨湯問。
周阿姨笑了,露出了臉上很明顯的歲月痕跡:「然後啊, 我媽就說我浪費紙, 拿著掃帚追著我滿屋子地揍!」
「我媽那時候就告訴我:你不能因為一個錯字, 就把整張紙都撕掉, 不然是要打屁股的。」
周阿姨看著我,我知道,這話是對我說的。
我點頭:「阿姨, 再幫我盛一碗排骨湯!」
十八歲的那年, 我寫錯了一個字, 之後的六年裡,一直在試圖將那張寫了錯別字的紙撕掉, 可那隻是一個錯字而已, 或許並不足以影響我之後的人生。
今天排骨湯好喝,滑進胃裡暖烘烘的,讓我想起書上的一句話:
「面條裹著湯汁滑入胃中, 這剎那, 我也想感慨,我也想落淚。 這面不錯,幸好沒有死在昨天。」
——全文完——
《錯別字》番外
許千樹視角:
我高二那年正趕上改革,教育局規定,不允許按成績分班,所有學生打亂重組,我從我媽的班級裡分了出去。
那時候,我和林兆同班,他的座位靠窗,我的座位靠墻,我們倆之間,隔著整個班級。
林兆從沒注意過我,我也很少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直到那天,學校有個學生跳樓了。
那個學生叫周南絮,我知道他,我媽經常跟我提起這個人。
他是我媽的學生,據說是個腦子很聰明也夠努力的大學霸,我的成績總是在他後面幾名。
我媽說,要是我能超過周南絮,她就獎勵我一輛山地車,所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路過我媽班級的時候,都會偷看坐在教室裡面的周南絮,他不隻是周南絮,還是我的山地車。
我媽說如果不是知道我那點小心思,還以為我是看上了她們班的哪個小姑娘,畢竟我那時候的眼睛裡,滿滿的全是渴望。
然而我並不討厭我媽拿我和她的得意學生做比較,因為當她提起周南絮的時候,並不是真的要我和他競爭,更多的,是欣慰和驕傲。
她覺得,那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學生。
可是高二上學期過半,我媽對周南絮的態度突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她恨鐵不成鋼地告訴我:“這孩子不學好。”
而我也是在那時候聽說了在全校沸沸揚揚傳起的八卦:
“周南絮給林兆寫情書。”
同性戀——這是我媽認為的,不學好的根源。
我想著周南絮,不由自主地側頭看向坐在窗戶旁邊的人,林兆手裡轉著筆,目光也剛好落過來,視線交匯的那一刻,我沒由來的心虛,很快又把頭轉了回來,可黑板上那道過程繁瑣的數學題,我已經聽不進心裡了。
再後來,我媽很少提起周南絮了,而他也不再遙遙領先地在成績單榜首代表著我的山地車。
我得到了我媽承諾的禮物,可我並不開心。
因為我知道,我並不是真的超過了周南絮。
一個用力追逐的目標突然消失,我的生活像是平靜的水面地打進了一塊石頭,水花翻的不大,結束的也猝不及防。
我不再關注周南絮了,他已經不是我的那塊石頭。
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周南絮的那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很小的雪花,掉在地上甚至來不及堆積,就化成水攤在教學樓前的紅磚路上。
天臺的風很大,我來上面打掃衛生,本來那不是我的任務,但當天值日組長說他感冒了,嬉皮笑臉地讓我跟他換一下,我同意了。
出來的匆忙,我忘記戴圍巾,隻能把校服拉鏈拉到最頂端,勉強能把下巴埋進去。
我就是在這時候見到的周南絮。
我沒跟他打招呼,因為我雖然我認識他,但我想,他大概是不認識我的,更不可能知道我那關於他的山地車幻想。
可他站在天臺邊緣,突然開口問我:
“你是陳老師的兒子?”
我愣了愣,把手裡的垃圾袋往身後扯了扯,突然有些心虛。
難道他知道我拿他當假想敵了?
我點點頭:“嗯。”
周南絮看著我,很久很久沒說話,我以為這個話題結束了,轉身繼續把天臺上的垃圾撿到手中的垃圾袋裡,再抬眼,周南絮已經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原本圍在他脖子上的圍巾:
“送你。”周南絮說。
我擺手:“不用,這麼冷,你自己戴吧。”
周南絮臉色不好:“讓你拿著就拿著,畢竟本來也是……”
本來也是什麼,他沒說,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那時候大概是想說:“本來也是你的東西。”
我收下了圍巾,垃圾撿完也快到了上課時間,可周南絮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我隻得轉身提醒:
“要上課,你也趕緊回教室吧!”
周南絮沒理我,隻是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轉了回去。
在未來的很多年裡,我都在後悔,那樣悲傷的眼神,我為什麼沒有拉走他,告訴他天冷,有什麼事我們回教室說。
可我沒有,我什麼都沒做。
周南絮死了,從七層的教學樓上跳了下去,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融進他的身體裡,成了一攤血水,又流回到了那片紅磚上。
那之後,我的世界多了一個人,他叫林兆,那個原本與我隔了一整個班級的人。
他說他喜歡我,直到高考之前,我從沒懷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