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然後她晚上便踩在我肩膀上,攀在院墻外,聽白日裡訓過她女子無用的吳翰林教訓兒子。
原來九公主,是這樣奇怪的人。
我看著院裡,翻了一半詩集,在夏日暖風裡伏在桌上睡得正沉的九公主,看著一片淡粉色半透明的花瓣悄然飄落,順著她的臉,滑到她嬌艷的唇瓣上。
我突然好像被日光灼傷了。
心跳如戰鼓一般震耳欲聾,我慌亂地背過身去,朝著墻壁站著。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
可是看到她在月光下,隔著窗欞,對著我舉了舉茶杯的時候。
在她氣惱著我養的狗咬壞了她的花,卻又會蹲在墻角,偷偷拿骨頭給狗崽吃的時候。
在她每一次拼盡全力不動聲色地,讓我重新拿起弓箭,站回試煉場的時候。
我都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比其他人都更了解九公主。
這個認知讓我莫名地愉快。
可是我依然不明白這是什麼。
直到皇帝要她去和親。
我從未如此憤恨和恐慌,也從未如此,感受到自己的乏力和無能。
寧奕這個人,除了會打仗,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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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拿什麼去求她垂憐,用什麼去把她留在身邊?
我主動請纓出徵平叛,那是我打得最瘋的一場戰役。
叛軍的血染透了黃沙,我殺紅了眼,顧不上回護,隻拼命地,想要把這些膽敢覬覦她的,把她當彩頭當人質的,把她從我身邊搶走的人,都屠戮個幹凈。
風鳴山綿延百裡,潛行並不輕松。
我藏在一棵大樹的樹冠裡,樹下是舉著火把說著胡語搜尋著我們的人。
我微微抬起頭,從樹冠的縫隙裡,看向皎潔的月亮。
想起她總是坐在後院的石桌前,喝著姜絲甜酒,抬眼看著四方院墻框住的月色。
不知道此刻,她是不是也坐在庭院秋色中。
和我,看著同一輪月亮。
-完-
謝陽篇
《步步遲》
01
在酒樓和幾個兄弟打雙陸打到早點攤都擺了出來,喝上一碗羊肉湯才晃悠悠往府裡去,剛進二門,便被二哥拎了領子。
「你小子又上哪廝混去了,現在是徹夜不歸了。」平日裡芝蘭玉樹風度翩翩的二哥此時也繃不住滿臉慍色,氣得後槽牙都咬緊了。
「和齊二,龔三他們幾個玩得晚些罷了,唉喲二哥松手松手!勒勒勒!」我拉著領口跳將起來。
二哥重重地冷哼一聲,松手把我丟下來,轉身坐在花架邊的長板椅上,斜著眼瞪著我:「你可知我等了你一晚上。」
「喲,怎麼了這是,什麼事是你無所不能的小弟能為你效勞的?」我嘿嘿一笑,一步跨過去,滑到二哥旁邊坐下,豪爽地攬著他的肩膀,「二哥盡管說,小弟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能有什麼事用得著你。」他嫌棄地拍開我的手,「是你的小師父。」
「九公主怎麼了?」我笑容一下便僵住,不安的感覺爬上脊背。
「昨日早朝,皇上點了寧奕去九公主府做侍衛。」
「怎麼可能。」我豁地站起來,聲音都因為驚訝有些扭曲,「寧奕才立的戰功,讓他做公主侍衛不是胡扯嗎?」
二哥這才正眼看著我,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頭:「既知荒誕,動動你的豬腦子。」
我在廊前踱了兩步,猛地一拍大腿,著急地問,「莫不是皇上挑了寧奕做九駙馬?」
二哥扶額,翻了個驚天動地的白眼,「你這腦子,就打牌時靈光。」
他衣袍一撩站起身,不欲與我多說,我趕緊拉住他,「別急別急,我靈光著呢,讓我想想。」
「莫不是,之前爹說過的,制衡之術?」
二哥這才停下來,轉身抱著胳膊看著我:「繼續。」
我抱著腦袋坐回椅子上,猶豫著開口:「是寧奕風頭太盛了嗎?」
沒等二哥回答,我又連忙否定了自己的答案。
「不對不對,朝廷缺將軍,怎麼可能打壓寧奕。」
二哥慢悠悠地轉過來,重新在我身邊坐下,長長嘆了一聲。
「我朝不缺將軍。」迎上我不認同的目光,二哥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不如你想想,每日與你廝混的那些個世家子弟,將門出身的有多少?」
我一愣,仔細想來,將門子弟還有習武出身又半路荒廢的發小確實不在少數,我愈發不解。
眼看著二哥的火氣又上來了,「笨,我朝不缺將軍,缺的是軍餉,是能填滿漫長的邊境的兵力,和能閃擊敵人,以最少的付出獲得絕對的勝利的將軍。」
「那不是更不應該打壓寧奕?」我託著腮,湊過去問,「要說以少勝多,寧奕當仁不讓啊,總比之前那個付將軍,打了七年,搬空國庫還被破了八座城的強吧。」
二哥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又慢慢地長嘆一口氣。
「大約這個將星,出在哪裡,都不能出在寧家吧。」
02
明明昨晚一夜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也睡不著,二哥的話總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在耳邊溜過去,越想越復雜,索性拋開不想了。二哥講話總是玄玄乎乎,還是九公主好,每次老師說了什麼晦澀難懂的酸文大道理,她總是掰開揉碎了慢慢說與我聽。
當九公主的侍衛啊。
不行!
我猛地坐起來。
俗話說,近水樓臺,我可不能讓寧奕那小子搶了九公主。
雖然是一起長大,宮裡讀書的日子過後,平日裡也沒什麼機會能見上九公主,我時時惦著這事,也生等到圍獵時,才見到她。
那日天氣極好,看臺上九公主和我的準二嫂喝茶談天,不知說到什麼,她眉眼彎起來,好看得要命。
我心念一動抬腳走過去。
還沒等到我跑到看臺下面,不知道哪來的黑衣老妖就攔住了我。
我看著寧奕那張不動如山的臭臉,氣不打一處來。
都城中,人人都說才俊和紈绔各成一派,我向來嗤之以鼻,不過這廝確實名聲赫赫,是從小被拎著耳朵灌進去的你看看人家寧奕,是從小長得比人家高,在宴會裡讓人沒法忽視的那一個。
想到這裡更上火了。
隻是再上火也收到了一旁高臺上姑姑的眼神警告,我隻好偃旗息鼓消停回去。
心裡有些說不清楚的不適感。但是小爺我向來灑脫,對於這揮散不去的鬱悶,我有些無所適從不知來由,卻也沒有在意。
直到二哥大婚。
作為最英俊瀟灑的儐相,我興沖沖地跟在二哥後面,被姑娘們用裹著棉麻的竹竿好生敲打了一頓。
想著一會兒能見到九公主,即使挨著棍子居然還有些興奮。
然後,當我抬眼,看到在一旁立著盈盈淺笑的九公主,和她身後兩步的距離裡,在暗處半隱著身形的寧奕。
一明一暗,一前一後,光影錯落,卻像是並肩而立。
心裡的不適感瞬間蓬起來,變成一團漚了水的棉花,酸澀沉重。
那天借著慶賀的名義,我喝了很多酒,喝到醉倒了跌下去,把池水中倒映的圓月,砸了個粉碎。
03
一整個夏天,娘親都不許我出門,說是二哥大婚,娶得還是皇家公主,我這般不著調,要令我吃吃教訓。
我悶在家裡百無聊賴,每日掐花鬥鳥,打到家裡沒有一棵樹上能停下隻鳴蟬。
直到那日,都城驚變,我匆匆忙忙穿上靴子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跑,早有準備的大哥在緊鎖的大門前逮住了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不許胡鬧。」
「大哥,他們說九公主遇伏了!!!」我急得跳腳。
「你去有什麼用,先管好你自己,管好謝家。」大哥厲聲呵斥,「有消息,姑姑自然會傳信來。」
大哥說話向來不中聽,隻是他說的話也向來一言九鼎。我頹然在家坐如針氈,滿腦子胡思亂想,小時候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蹦出來。
我發現,她管著我,跟老師告狀,看著我課業這些事,我都記不清了。
我隻記得,袁夫子罰我抄書,她看著揉著手腕流眼淚的我,會無奈地搖頭,用左手執筆,替我分擔,夏日裡午休我偷跑去沾知了,她會一邊說謝陽你簡直無法無天,小心夫子罰你,一邊緊張兮兮地幫我放哨。
她那樣謹小慎微不出錯的一個人,在姑姑和夫子罰我手板時,也會站出來擋在我前面。
我好像從來都不像我說的那樣討厭她。
幾日後,消息傳來。
寧奕出徵。
九公主和親。
我腦子裡轟地一聲。
寧奕是為了九公主不和親出徵的,我不知道他用什麼換了皇上的應允,想來必然是生死賭局。
他做到這個程度,我很難再說服自己他純粹是為國請命。
我覺得我得做點什麼。
寧奕若是做不到,九公主該有個退路才是。
我要我也能留下她,留她在中原做一輩子的公主,留她永遠可以打打鬧鬧開心快樂,留她在我的身邊。
我有一瞬間不恥於自己的卑劣,在我直面他們之間的牽絆的那天。
04
我第一次鄭重地求到我的二嫂面前,嚇得我的二嫂,當朝的七公主,手滑摔了一隻上好的杯盞。
可得知我的所求之事,二嫂又一口應下。
她說,九公主是她最心疼的妹妹,她也想為她拼到萬全。
她帶我去見了禁足中的九公主。
九公主瘦了許多,穿著素色的衣裙,拿著書的手腕看起來像是輕輕一碰就會折斷,但是她立在那裡,脊背挺直,仿佛什麼都不會壓彎她的風骨。
我對她說,我也可以當駙馬。
不出所料被她拒絕了。
她眼裡坦坦蕩蕩,看我的眼神和幼時並無什麼兩樣,甚至連一絲慌亂和窘迫都沒有。
我嘴上還在插科打諢,心裡卻沉下去。
她大概是真的一點也沒想過要嫁我。
可是她又那樣了解我,就像我至親的家人一般,在我回府之後,便收到了她送來的藥膏。
看到藥膏,我頭皮一緊。
果然,不一會兒,姑姑看了我求見的帖子,怒氣沖沖地派了身邊的嬤嬤回來。
於是我又結結實實挨了頓打,那藥膏,也實實在在派上了用場。
可是我並不打算就此放棄。
沙場詭譎,寧奕失蹤了。
我捂著屁股,一步一嘶挪到公主府的後墻外,靠幾個小廝奮力託著,平日裡上山下海,無所不能的小旋風我本人,才艱難又狼狽地爬上了院墻。
甚至碰掉了外墻的一片瓦。
九公主循聲看來,像是透過悠悠時光,透過我們吵吵嚷嚷的幼時,看向我。
我說,小師父,你嫁我吧。
即使我知道,我眼前的姑娘,在高墻中日漸幹枯疲憊的內心裡,已然裝了別人。
05
父親常說,姑姑聰慧識時務,卻常有驚人之舉。
我以前不信,在我心裡姑姑潑辣爽利,實際上行事滴水不漏。
我沒想到的是,使臣覲見,姑姑十萬火急地叫上了我。
傳令的宮人腳步飛快,神色張皇,他吞吞吐吐地復述了姑姑的話,嚇得我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既是死局,亂棋渾水,或有生機。」
我騎馬揚鞭一路奔到宮門前的街道,剛剛翻身下馬,便見軍中傳軍報的斥候策馬疾馳,從我面前絕塵而去。
我隨著宮人交了手令進了宮門,一路低頭快步往裡走,呼吸亂得我胃都痛得縮起來。我抬頭深吸一口氣,卻呆住了。
二門裡城樓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漫天的夕陽雲霞,她衣袂紛飛,發尾被風高高地揚起,她微微仰著臉,眺望著遠方,輕快地像是能一躍而起,跳進雲彩裡,將霞光披成衣裙。
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總覺得,她大概笑著,眼睛很亮。
寧奕凱旋那日,我便看清了。
九公主微微低著頭,看著城樓下的萬千將士,和陣列前,風塵僕僕也掩不住意氣勃發的少年將軍。
想起那日進宮,姑姑看著我,滿眼疲憊,神色復雜。
姑姑說,你來晚了。
想起來,我和九公主之間的一切,都似乎是猶豫太久,來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