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因為,我每次去惠民藥局的時候,他對我也隻是點頭便不再理會。
趙端華去了惠民藥局,她哭哭啼啼地將事情說了,掩蓋了自己射傷駙馬之事。
但楊神醫是何等人?
他皺著眉頭,便直接問出:「駙馬被何人所傷?」
趙端華哭著不肯說,隻是猛磕頭,求楊神醫救人,不然她就要被我殺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楊神醫沉了臉,面色不愉。
我很明白他的心,他被趙端華架在了道德高處,被權貴壓迫的厭惡和醫者仁心來回拉扯。
我對他感同身受。
很多時候,我便是如此,有口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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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楊神醫顯然比我沉得住氣,他低聲吩咐身邊的小藥童幾句,便盯著趙端華。
他冷冷道:「老朽做了什麼,要被郡主如此逼迫?老朽隻想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僅此而已,可郡主避重就輕,不肯回答老朽的問題,隻一味地哭,郡主的眼淚或許對旁人有用,但老朽見慣生死,眼淚對老朽來說是無用的,老朽隻問一句,是誰射傷了駙馬?」
趙端華面紅耳赤,梨花帶雨,哭得楚楚可憐。
小藥童卻從遠處飛奔而來,大聲道:「師祖,打聽清楚了,是郡主射傷了駙馬,她故意射傷駙馬,對著心窩子射。」
趙端華大驚:「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無心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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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神醫冷了臉:「老朽生平最厭惡弄虛作假、毫無擔當之人,郡主闖禍卻怪公主要殺你,如此人品,老朽不敢深交,郡主請吧。」
「可是駙馬會死……」趙端華仿佛真的在替謝無恙擔心。
楊神醫嘿然一笑:「那不是正如郡主所願。」
一天的時間,所有人都知道了,趙端華想要殺了謝無恙,想要殺了我的駙馬。
有人說,趙端華是嫉妒我與駙馬恩愛,故意為之。
還有人說,自從趙端華來了之後,我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看來郡主忌恨公主怕是真的。
我聽著這些街邊巷聞,想著終於有明眼人看清楚了,真好。
晚上,楊神醫借著月色來到公主府。
他連連告罪,說自己來遲了。
我心中感激,他其實並沒有來遲。
他的藥童來到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詢問御醫診治的細節,得知是太醫院院正親自診斷,便放了心,還命藥童將特制的藥膏帶來。
謝無恙用藥後病情已緩和許多。
他留在藥館牽制趙端華,是為我出氣。
我對他行了一禮,喉中哽咽。
他忙將我扶起,進去為謝無恙把脈。
一連多日,他白天冷著一張臉應付趙端華,晚間再來為謝無恙看診,安慰我放寬心。
這期間,他頂著母後和太子的壓力,絲毫沒有動搖。
哪怕李承澤威脅要毀了他的醫館,他也隻是躬身道:「太子請便,老朽隻祝太子無病無災,一世無虞。」
李承澤被噎住。
這世上庸醫繁多,神醫難求。
他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定不生病,最終隻能負氣而去。
楊神醫如此待我,我怎能拖後腿?
我一紙訴狀將趙端華和羅宸告到了京兆衙門,京兆衙門將羅宸下獄,卻不敢將趙端華怎樣,隻能將案子推給大理寺,大理寺推到宗人府,沒人敢審這個案子。
但我無所謂,我要的就是人盡皆知:趙端華和羅宸當眾射傷駙馬,想置駙馬於死地。
母後宣我進宮,我以憂思成疾為由拒了。
相府送來賠禮,我當著相府的面,將所有東西散了出去,並告訴眾人,隻要駙馬能醒來,今日相府送來多少,改日公主府便散出去多少,無數人祈願駙馬早日醒來。
而終於,我等來了父皇的聖旨。
御書房裡,趙端華、李承澤、羅宸皆在。
父皇看著我。
他眼中再無柔情,隻有疲憊。
我對他來說,大概是一個麻煩,無比麻煩的麻煩。
我也很疲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隻想老老實實、安安穩穩地活著,卻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找上來。
我若不反抗,會被踩入泥裡,我若反抗,似乎也有錯。
父皇問我,事已至此,該怎麼辦?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求父皇秉公處置。」我跪伏在地,聲音冰冷。
李承澤道:「父皇,兒臣以為此事有待商榷,端華妹妹並非故意,罪不至死,再者,駙馬並非不能醒來,還請父皇三思。」
趙端華哭了:「我願意去死,隻求……隻求姐姐不要恨我,我在荒地裡射箭,誰也不知道姐夫會在那裡,我真的是無心的,求姨父處死我,我願意為姐夫償命。」
父皇垂眸,終下定論。
趙端華禁足三月。
羅宸鞭笞三十。
我心如死水,趙端華贏了,贏得這麼徹底。
我走時,父皇告訴我,趙端華父母死於流寇之手,與朝廷有功,故而不能殺他。
我垂眸,聲音很輕很輕:「父皇可曾想過,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敢射殺駙馬?」
父皇默了默:「她是無心之失。」
「呵!」我轉過身,淚流滿面,「父皇,您不讓我怪母後,怪太子,怪李承恩,現在也不讓我怪趙端華,那我該怪誰,怪自己為何投生在帝王家嗎?」
「南平!!」
「陛下請贖罪,南平今日放肆,南平誰也不怪,隻怪自己命薄,消受不起皇恩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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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沒有去宮中。
謝無恙在半個月後醒來。
他說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光怪陸離,讓他分不清真假虛無。
他還說,自己並非擅自闖入荒地,而是被人藥昏了丟在那裡,好不容易清醒一點,便有人一箭射來。
我輕輕擁著他。
恨意交織,羞慚彌漫。
我無法為謝無恙報仇了,此事已塵埃落定,再掀波瀾就是我不識抬舉。
但,總有一天……
我離開京城,帶著謝無恙去京郊莊子外養傷。
我在那裡待到了春暖花開,謝無恙身子已經大好,他也有意不再提起京城之事。
我們對那裡默契地保持緘默,如一對富家翁一般,耕耕地,種種菜。
我學會了分辨五谷雜糧,也知曉春天種下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可以長到九月。
雞下蛋,鴨鳧水,大鵝連狗都能打贏。
日子一天天過,我們對京中事不聞不問,隻是有時我和謝無恙坐在屋頂喝酒,我們會不約而同地看向禁宮的方向。
有一日,他問我:「若我去當官,權勢燻天,是不是就能討回公道。」
我想了又想,搖搖頭:「隻要你是我的駙馬,就永遠不會有權勢燻天的那一日,父皇不允許,太子也不會允許,你後悔當我的駙馬嗎?」
他頓了頓,將我緊緊抱在懷裡:「不會的,我說過,永不後悔的。」
轉眼五月。
萬安寺的芍藥開得正美。
我不耐爬山,他獨自上山,說為我折幾枝芍藥,提一份齋飯。
然後,便一去不回。
我找到他時,他成了一具屍體,被人捅了幾十刀,還被扔下山崖,全身骨折,臟腑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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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恙無父無母,孤身一人,我查了許久,都未能查到他的來歷。
我想告知他的親友竟然都不知道說給誰聽。
我隻能親手將他破損的身體縫好,將他安葬。
發喪那日,無數百姓自發前來送葬,一束束花落在棺上,繁花似錦依舊,故人已轉瞬成空。
我閉門三個月,誰也不見,我在整理思路,我在想,為什麼我會將棋下成這樣。
這三個月,京城發生了許多事。
先是萬安寺的山崖下鬧鬼。
有人說,聽到那崖下有人幽幽喊冤,真正往下看時,卻什麼都看不到。
緊接著,太子食用荔枝會長疹子的事情傳得人盡皆知,導致太子發了極大的火,連父皇看他都不順眼。
畢竟一個有極大缺陷的繼承人,讓人實在難以放心。
而二皇子李承年則被委以重任,前去撫州安撫百姓,穩固民心。
第三件事,則是一件風流韻事。
一個女子當街攔住趙端華的馬車,說她肚子裡已經有了羅宸的骨肉,求趙端華給她和孩子一條活路,她願意為奴為婢,隻求能和羅宸在一起。
這件事情,讓趙端華成了一個笑話。
畢竟,她成婚僅僅三個月。
但所有這些事情,最後都被另一件事情遮掩住了。
宮裡有人說,我不是皇後的女兒,而是個假公主,真正的公主早就被調包了。
那些人傳得有模有樣,說當年的萬貴妃無比惡毒,故意找了一個孕婦住進宮中,趁著皇後娘娘生產,將那孕婦的肚子剖了,挖出來一個孩子與真公主調換了。
好一出一箭雙雕。
不僅我自身難保。
連二皇子也自身難保。
但我想,二皇子一定比我惶恐,我在京城好歹可以進宮查證,他在前往撫州的路上,無法回來解釋,到了撫州,差事恐怕辦得也不安心,就算辦好了差事,等人回來誰知又是怎樣呢?
我入了宮,沒有去見母後,而是去見了父皇。
我跪在地上求父皇查明我的身份。
父皇大概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傳聞,怒道:「無稽之談,以為宮中換孩子那麼容易嗎?」
他不肯查,大概是出於對皇後的信任。
但我很失望。
他難道就沒有想過,傳出這個謠言的人就是皇後:既能讓太子之事淡下去,又能讓趙端華不被人恥笑,還能讓二皇子李承年壞了名聲。
而我,不過是她利益權衡下的一個犧牲品罷了。
流言紛紛,我的日子漸漸難過。
連我出城祭奠謝無恙都有人指指點點。
但也有人盼著我好。
公主府門口,有人送來蔬菜瓜果,還有文人學子寫來的鼓勵安慰的信,還有各種補身體的藥材。
我進宮時沒哭。
祭拜謝無恙時沒哭。
卻在這些東西面前哭了。
綠萼擁著我,替我擦掉眼淚。
「公主,真的就是真的,怎麼都假不了的,老天爺在看著,您盡管安心便是。」
三日後,便又到了中秋家宴。
但這一年,我沒有收到入宮的帖子。
趙端華特意來約我一同進宮,聞之,驚訝地掩住嘴笑了。
「難道傳聞是真,姐姐真的不是姨母所生?」
她仔細地打量我,又道,「咦,怪哉,真的長得沒有一處相似呢。」
她靠近我,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姐姐不要怪姨母,畢竟你真的不是姨母生的,一個野種,換掉了姨母親生的孩子,怎麼對你都不過分吧?」
原來如此。
那些磨難似乎都有了理由。
但母後可以告訴我,這公主之位,我不是非要貪戀不可。
中秋家宴上,聽聞鬧得很不愉快。
父皇負氣離去,母後滿眼哀戚。太子怒氣沖沖地打到了公主府。
他提著馬鞭,指著我。
「都怪你這個野種,你的母親伙同萬貴妃換走了我的親妹,你哪來的臉面繼續住在公主府?給我砸!」
一群侍衛如狼似虎地沖進來,打打砸砸,到處哄搶。
我讓下人們誰也不準攔,護住自己要緊。
李承澤一鞭子打向我。
綠萼將我護在身後,硬生生替我承接了那一鞭子。
李承澤還要再打,我反手握住鞭子,順勢讓他跌倒在地。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今日你要麼殺了我,你要是殺不了我,我就能打得你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太子殿下,你難道忘了,你文採不如我,打也打不過我,你除了會投胎,其實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你之前那麼不喜歡我,到底是因為我不是你的親妹,還是因為你根本就嫉妒我?嫉妒我身為女子,卻樣樣比你出色?」
李承澤不敢殺我,打上公主府,還可以說是為母盡孝,若真殺了我,如此暴戾,無視律法,那他太子之位也到頭了。
他留下一句狠話,帶人離去。
綠萼松懈下來,她顫抖著肩膀,哭著問我:「殿下,以後您可怎麼辦啊?」
我摸到了她背上的血痕,心很疼:「你還真的以為我不是母後生的嗎?」
她不敢說話。
我嘆道:「我怎麼可能不是母後生的?」
就算不是,我也會弄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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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過後沒多久,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了。
我城郊莊子上的佃戶管事跑來告訴我,說李承恩派人前去收租子,說公主已經不是公主,自然沒有資格收朝廷賜下的食邑上的租子。
他問我,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害怕李承恩收一遍租子,我再收一遍,他們可繳不起。
我道:「按照他們說的做,別起沖突,我會想辦法解決此事。」
管事很為難:「可他收得比您收得多,我們還是想給您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