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一手扶住牆,身體搖搖欲墜,艱難地問:「為什麼?」
「我的好姐姐,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馮千巧嗤笑出聲,「一個名聲盡毀的左相府小姐,一個低賤的馬夫,實在太相配了。」
我向桌上那盞冰酪看去,蹙起眉頭。
她笑得愈發得意了,「那冰酪沒問題,可是這條被你隨身攜帶的絲絹卻加入了些別的東西。」
馮千巧狠狠推了我一把,見我撐不住倚牆蹲下,翻開我的袖口,拿走那方絲絹。
她幽幽拉長語調,輕咳了兩聲,「還不進來?」
門外,傳來了前世我最熟悉的、陳平令人作嘔的嗓音:
「大小姐,您可在屋內?當真叫小人好找啊。」
下一刻,陳平推門而入。
馮千巧與他對視一眼,便轉身離開了屋子。
「陳平,你就不怕事情暴露?你也難逃一死?」
陳平斜眼看著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大小姐嘛,平日裡倒是一副端莊的做派,隻是不知道榻上是不是也如此端莊呢?
「那藥是我高價從秦樓裡購得的玩意兒,沾上一點兒,便足以烈火焚身。」
我盯著陳平那張貌似憨厚的臉。
仿佛又想起前世城郊路上出事的那日,我從昏迷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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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爹娘在外間對話。
「都怨你,要將她送去佛堂,還說是什麼權宜之計,現在好了,嘉儀怎能配給一個馬夫?」
我爹長嘆了口氣兒:「陳平也算忠厚老實之人。」
後來,娘抹著眼淚,送我上花轎。
她說:「有相府給你撐腰,日子又能壞到哪裡去。」
可是他們沒想到。
這個在左相府做了七年馬夫的老實人,將他們的女兒逼到怎樣的絕境上。
一開始,陳平尚且忌憚著左相府的聲勢,爹又命侍衛保護我。陳平不敢來硬的,在我面前用花言巧語討不來錢,便拿我的婢女蘭惠撒氣。
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左相府的姑爺,摸她一把又怎麼了?
整整兩年,即便我不斷回左相府,為避免爹娘憂心,對與陳平成婚後的事也說得極少。
蘭惠的臉又一次被陳平打傷了。
我終於下定決心。
「這種日子,我真是一日也過不下去了,蘭惠,我要休夫。」
陳平將我的嫁妝都拿去賭,在花樓裡一擲千金,借著左相府的聲名,胡作非為。
在我與陳平攤牌那日,陳平依舊吃醉了酒回來。
他渾身酒氣衝鼻,見我往屋外走,便咧嘴道:
「去哪啊?」
我被陳平扯著衣領拽了回去,「又想去找你那爹告狀?
「老子做小伏低,當年做馬這麼多年,你爹給過老子好臉色嗎?
「別忘了,馮大小姐,是老子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
我大聲呼喊侍衛,卻被陳平告知,說家裡出不起請侍衛的那份錢,那些人三個月領不到餉銀,昨日已被他趕走了。
那晚,我才知爹娘都下了獄,而他們怕我憂心,甚至不肯讓蘭惠告訴我。
從此,陳平加諸我身上的折磨,如同人間煉獄。
我看著眼前正欲解開腰帶的陳平,那就前世今生,一起做個了斷吧。
正當我要將架上的釉瓶推倒時,臨湖的窗子卻被人打開。
眼前,玄色的衣袂一閃而過。
下一刻,陳平倒地,而我已被那人從開啟的窗子帶離。
夜風微涼。
我們在湖心小築停下,落地後,我堪堪站穩身形。
眼前,驀然出現一柄匕首,夜裡閃著森冷的光。
我也是這時對上那人的眼。
骨玉瑩寒、浮光微動。
我不認識此人,雖知他或許是好意,仍是後退半步,扯開兩人的距離,警惕地看向他。
「我似乎與公子並無交集。」
他移開眼,一張浸潤了月色,過分蒼白的臉,眉間浮光微動。
「實在受不住了,就往手臂上劃兩刀。」
「?」
他垂了眼,卻朝我伸出手。
「別怕。」
幾乎同一時間,他微涼的指尖搭上我的手腕。
那人意味深長:「你沒有中毒。」
我笑了:「那方絲帕是我的心愛之物,怎會假手於人清洗。」
我隻是繡了一件一模一樣的交給蘭惠。
「心愛之物?」
眼前的人重復了一遍,抬眼看我,唇邊笑意玩味。
我皺眉道:「你是何人?」
「謝珏,嶸山書院的先生。」
我頷首思索,卻並未立時拆穿這謊言。
「謝先生竟也通曉岐黃之術?」
他答得憊懶:「久病成醫。」
我心中仍舊氣悶:「若非先生橫插一手,我已經殺了他。」
釉瓶摔碎後,蘭惠會帶著埋伏在西閣的侍衛們出來,他們將是我最好的證人。
親眼看見陳平意圖不軌。
我便要在眾人面前撕開陳平這張忠厚的嘴臉。
讓他死在這場自以為是的構陷裡。
馮千巧太心急了。
她這幾日親力親為去洗衣裳,很快和浣衣坊的婢女們打成一片。
如果她從衣物入手,蘭惠也防不勝防。
可惜,馮千巧擅長籠絡人心,卻忽視了一個人。
那日她在眾人面前替浣衣的婢女出頭,那浣衣女卻遭人排擠,險些丟了這份活。
而我碰見那名浣衣女時,她正蹲在牆邊抽泣。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
那浣衣女苦笑一聲:「我知馮二小姐是好心,但我卻差點兒不能繼續做這份工了。」
浣衣女家中還有守寡的母親和三個弟弟,全都靠著她在嶸山書院這份活養著。
而馮千巧的仗義執言,讓她成了眾矢之的。
所有人無不奚落:「左相府的二小姐可是說,你與她們沒什麼不同,這活怎麼敢分給你幹?」
我給了她一筆錢,一筆足以讓她離開了嶸山書院,也能讓家中一世衣食無憂的錢。
隻是有一樣,這段時日,蘭惠送去漿洗的衣物,請她幫我盯著。
馮千巧隻是往我的一方絲帕上撒了些什麼東西,浣衣女過去查看,隻覺無色無味,並無奇特之處,卻還是謹記我的話,偷偷告訴了我。
我本能借此殺了陳平。
許是見我面色鬱結,他反倒低聲笑了。
「以身入局,即便毫發無傷,但在嶸山書院發生了這等事,未必對你的聲名有好處,他日若為女官,必然得愛惜羽毛。
「馮小姐見過嗎?」
「什麼?」我下意識道。
謝珏兀自輕笑了一聲:「我曾親眼見過,流言是怎樣殺死一個人。」
他背影寂寥,仿佛弄丟了什麼心愛之物。
再回頭,澹靜的眸中沒有一絲波瀾。
我仰頭道:「那又如何?」
前世,在意世人眼光的也不是我馮嘉儀。
這湖心小築無人,甚至通往岸邊也隻能以小舟往來。
我隱隱有了猜測。
這小築的亭中,擺放著一隻八仙桌,美味珍馐,應有盡有。
而這位謝先生,對這裡如此熟悉。
嶸山書院本就是長公主一手建造。
湖心小築卻藏著這樣一位美人。
我似乎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
理智告訴我,萬不能與此人牽扯過深。
身側人忽而嗓音泠泠:「戲開演了,不去瞧一瞧?」
遠處,長公主來嶸山書院小住的逐意樓,燈火通明。
12
到了逐意樓外,我點頭示意,「謝先生請回吧。」
謝珏卻仍停在原地。
我抿唇道:「放心,今晚之事,我不會向第三個人透露。」
謝珏輕笑一聲,卻撇下我,隻身進了逐意樓。
我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這才跟了進去。
甫一進去,便聽見馮千巧的聲音。
「臣女本不該深夜叨擾長公主殿下,隻是臣女的姐姐暈倒了,臣女實在是心急如焚。」
錦榻上,長公主撐著眼皮:「人暈倒了,稟告公主府府令,他自會讓本宮的府醫去瞧,你大半夜地不休息,又糾集一大幫的人,腦袋是不是有些不好使?」
話雖如此,長公主卻還是讓貼身婢女帶著侍衛去我屋中查看。
那些世家貴女也是被馮千巧的喊聲吵醒的,人人皆有好奇心,便與她一同來了逐意樓。
謝珏便是這時候進去的。
明明是男子,卻膚若冷雪、眸如點漆,襯得一眾嬌花黯然失色。
長公主遙遙看見他,倏然坐起身:「你……你怎麼來了?」
他倦怠地開口:
「偶遇左相府千金,品茶、賞花、吟詩、作對。」
馮千巧就在這裡,誰都知道,他口中的左相府千金隻會是我。
謝珏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沉上一分,實在太惹人遐想了。
長公主卻亮了眼眸:「當真?」
我走上前去,向長公主行禮,直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馮千巧震驚地看向我,面容扭曲了一瞬,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
令人震驚的是,侍衛搜查之後,卻給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結果。
「馮大小姐不在屋中,倒是馮二小姐所居的耳房中,有個昏迷不醒的男人。」
馮千巧臉都嚇白了,倉促之間,她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好結結巴巴道:
「許是天色昏暗,我看錯了,臣女實在不知為何……」
「嘁嘁喳喳的,煩死了。」
長公主打斷她的話,伸手招來府令,「無人吩咐,也敢闖入書院,去,將那人杖五十,趕出去。」
她再度看著我,眸光熱切,似乎想問什麼。
我抿唇辯駁道:「臣女,是偶然碰見謝先生……」
長公主擺擺手,制止我接下來的話:「人沒事便好,都下去吧。謝先生留下,本宮有話要問。」
我頓感不妙,長公主雖然在笑,那笑意背後卻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13
陸婉容拉著我的手,回了屋中。
「你那妹妹著實有些奇怪,幾次三番的,好像專程在給你添堵。」
我見她脫了鞋襪,赤腳站在地上,岔開話題:「你還是穿上鞋襪吧,這天雖熱,卻也極易著涼。」
陸婉容嗤笑一聲:「我爹領著太常寺的職,回府上,是行住坐臥處處瞧我不順眼,我可不想做那勞什子女官,我來嶸山書院,究其根本,是日日面對我爹那個老古板的管束,實在透不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