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過半個時辰,有染血的侍衛匆匆而來:「殿下,剛才有人埋伏在路邊,對著馬車亂箭齊發。」
英郡王瞳孔猛縮,愕然看我。
「娘子,隨在下回一趟公主府吧,必須得回。」
我小小一個貢士娘子,夫君尚未授官,哪裡能違背郡王。
我們一家三口坐著馬車去了公主府。
這一條街,都是世家大族。
以往就是路過,我也得屏住呼吸。
萬萬沒想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進來。
公主府大得我無法想象,我們跟著英郡王一路往裡,到了後院。
進了一個偌大的院子,有衣著精致的嬤嬤上前:「郡王,郡主正在裡頭鬧呢。」
便聽得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母親,您去跟皇帝舅舅說說吧,我就想嫁給他!」
「若不是他,如今我已嫁給北狄的野人了。」
長公主的聲音顯得中氣不足:「人家已有妻室,且他當著陛下都拒絕了,荒唐!」
「農婦而已,讓她做個妾就是。」
「母親……母親……」柔福郡主一個勁地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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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心肝膽都在顫。
松竹,竟還是拒了這門婚事。
陛下不知有沒有遷怒於他,他將來的仕途又該怎麼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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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郡王大約是不想內宅之事被外人聽去,當即揚聲:「母親,兒有重要的事找您。」
談話匆匆結束。
柔福郡主出來時,朝英郡王福了福身:「兄長。」
我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在夢裡,隻聽到她的封號,卻並未見著正臉。
如今一瞧,我嚇了一跳。
她長得,怎麼如此奇怪。
到底哪裡奇怪呢。
福兒不懂事,天真開口:「母親,這個姨姨長得跟你好像哦。」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
是了。
原來這就是奇怪之處。
不隻是她,連英郡王也與我有幾分相似呢。
柔福郡主睨了我一眼,輕視之情溢於言表。
帶著婢女轉身走了。
我們進去時,嬤嬤正給長公主按頭。
聽聞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長姐,陪著陛下一步步登上帝位。
陛下登基後,對她也是百般寵愛。
一應要求,無有不應。
隻是,處在這般寵愛之中,她卻身形瘦削,形容蒼老,渾身上下都透著疲倦。
英郡王輕聲道:「母親,您睜開眼看看。」
高座上的女人睜眼,倦倦看來,眸子微微瞇起。
然後,她緩緩坐直身體,招呼身後嬤嬤:「周姐姐,你也瞧瞧。」
周嬤嬤下了臺階,繞著我走了幾圈。
神色越來越古怪。
長公主撐著身體站起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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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嬤嬤臉色古怪:「這位娘子與殿下年輕時,倒有七八分相似。」
英郡王早已將婢女屏退。
他輕聲道:「母親,剛才她說做夢,夢到兒遇刺身死,兒因此躲過一劫。」
長公主神色越發激動,她對我招招手:「孩子,過來。」
婆母一臉戒備,我安撫地看她一眼,將福兒交於她後,朝長公主走去。
不知為何,我對她也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長公主拉起我的手,將我左看右看,顫聲問:「你的左右手上,可各有一顆紅痣?」
周嬤嬤急急道:「娘子,殿下並無他意,您快擼起袖子讓殿下瞧瞧。」
英郡王早已背過身去。
初夏衣衫輕薄,我將袖子擼起,左右臂上兩顆艷痣灼灼。
長公主眼中的淚轟然湧出。
她抱著我,失聲痛哭。
從將軍府出來時,已是日暮。
夜色層層湧上來,似是要將這世間一切秘密吞沒。
松竹等在公主府外,見我們出來,匆匆迎上來:「是不是柔福郡主為難你們?」
「你們可有受傷?」
福兒不知事,撲入他懷裡嬌嬌叫爹爹。
我隻覺得荒唐又疲倦:「無事,是公主召見我們。咱們先回家吧。」
路中,我問:「夫君,你還是拒了郡主的婚事?」
「嗯!」
「為何?」
「因我此生隻想要嬌嬌這一個妻,莫說是郡主,便是公主,我也不要。」
「你不怕仕途盡毀?」
他看向窗外點點燈火,輕聲道:「若是因此朝廷不肯用我,那便罷了。」
「我便回鄉當個教書先生,夫人孩子熱炕頭,不也是神仙日子?」
婆母一直心事重重。
松竹問:「娘這是怎麼了?」
婆母看看我又看看他:「你這仕途,應該斷不了吧。」
「娘這般肯定?」
「我也是猜的。」
殿試三日後才放榜。
可松竹惹怒陛下的事,卻已有很多人知道。
當時陛下單單留住他與另外兩個貢生,可見是青眼有加。
卻不料御書房內傳來爭吵聲,其後松竹便匆匆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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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均是扼腕。
眼看著一片坦途,便如此葬送。
也有人打著關懷的名義,打聽那一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松竹均是緘口不言。
街尾的張舉人今年未中,前些日子灰溜溜。
此番倒是抬起頭,還不忘諷刺松竹:「哎,季兄還是見識少了些,第一次面聖就觸怒聖顏,往後這仕途……」
考得再好,再有才華又如何呢。
若是陛下不喜,就永無出頭之日。
吏部那群人不會給松竹安排好的出處。
殿試放榜那日,松竹反而早早起了。
「去看看,也好死心。」
我朝他笑笑:「是啊,說不定有意外的驚喜呢。」
「不求驚喜,不過有始有終而已。」
殿試結束,多年苦讀就算是畫上終點。
因著殿試放榜是貢士們的排名,看榜的人反而不多。
因是同科,眾人之間也都相熟。
見了松竹,均是有點意外。
有人輕諷:「季兄還來跑這一趟,若是我,可能就不來了。」
「對啊,還不如睡個好覺。」Уź
大多數人還是安慰:「好歹也是同進士,人生際遇妙不可言,季兄不必過於頹唐。」
「絕處逢生也未可知。」
不過這些話輕飄飄的,恐怕他們自己都不信。
春日陽光燦燦,落在夫君臉上。
他笑得如此坦然:「盡我所能,剩下便是天命。」
「季某已盡人事,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
遠遠地,有一輛華貴的馬車,馬車簾子微微掀起,在他說完這一句話後,那簾子落下。
馬車掉頭,迎著朝陽而去。
而張榜官員也已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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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紙之上,季松竹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個。
狀元,他竟是狀元。
他果然是狀元。
理應如此的。
燦爛朝陽落入他眸底,他眼眶微濕,朝著皇宮的方向深深一拜。
「學生多謝陛下賞識!」
「學生此生,定為大楚,死而後已!」
我們一家人抱在一處,我與婆母泣不成聲。
唯福兒不知人事,與我們一起嚎啕大哭。
我問:「你哭什麼?」
「我,我不知道,你們都在哭,我,我也哭!」
婆母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我也跟著笑。
福兒很茫然:「現在,是要笑了嗎?」
松竹蹲下來,摸摸她的頭:「是,往後的日子,我們福兒每日都要開開心心地笑。」
番外
松竹高中狀元,一時間被各路人馬盯上。
想往他身邊塞人的,比中舉人那會多了十數倍不止。
就連吏部侍郎,也想將族裡的後輩給他。
說得倒是好聽:「我這侄女也是仰慕狀元才華,願意陪伴左右,侍奉主母。」
然半月後松竹在府內舉辦答謝宴,長公主竟出席了。
她拉著我的手,滿臉歡喜:「本宮與你竟一見如故,不如你給本宮當幹女兒?」
一時間,滿座無聲。
沒兩日,陛下下旨,賜我明珠郡主封號,食邑五百戶。
長公主另送了我們一座寬大的宅子。
又牽著我的手,出席了幾次世家大族的宴席。
此後,再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往松竹的身邊塞人。
松竹長出一口氣:「這次又是多謝娘子,不然少不得為夫又要得罪人。」
那一日從公主府出來,英郡王道:「還要多謝妹妹,母親從前都不肯吃藥。」
「如今唯恐落了一頓,說要長長久久活著,給妹妹撐腰。」
是呢!
其實我是正正經經的郡主呢。
二十多年前,陛下還隻是不受寵的皇子。
長公主也如我一般,能預知至親血脈或心底極為在意之人的危險。
憑著這個,姐弟兩個互相扶持,殺出重圍。
然在關鍵時刻,我被政敵劫持。
長公主最後護住了陛下。
因為陛下倒,那所有這一派的人都會遭殃。
她這些年因舍了我一直鬱鬱,且早年預見太多,透支了精氣神。
陛下怕她太過傷心,從族裡抱了一個相似的孩子排解心結。
那便是柔福郡主。
找到我後,兄長細細追查,我之所以能活下來,全因當初抱走我的嬤嬤不忍將我殺死。
便拿木盆讓我順流而下,自定生死。
而養父母成婚多年未有孩兒,父親救下我後將我抱回家。
當親女兒養了幾年。
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對我便淡了許多。
難怪,我與兩個弟弟一點也不像。
而且,養母總說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長公主握住我的手:「夫君與你婆母也便罷了,別再讓其他人知道,你可預見危險。」
她摸著我的臉:「懷璧其罪,隻盼我兒,平順一生,再無坎坷。」
她將養父母一家接來京城,好吃好喝養在公主府。
說是感恩,實則怕他們在外胡來,讓我跟松竹為難。
長公主一直活到了七十歲。
她離開時,我亦做了外祖母。
她躺在床上,在春光裡看著我笑:「母親先去替你探探路,等幾十年後你再來,依然是母親的乖女兒!」
其後三年,松竹出任宰相。
我被新皇封了誥命,一品國夫人。
松竹牽著我的手,共同拜謝陛下恩賜。
秋光正好,他眼角已有密密皺紋。
他摟著我的肩:「嬌嬌,來生也要嫁與為夫!」
「為夫定託生得好些,不再讓我的嬌嬌受半點苦。」
哪裡苦呢。
遇見他之後我每一天,我的日子,都是甜的呢!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