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說書人忙不迭道謝應時,顧景策卻連看都不再看他,隔著重重花燈瞧著我,隨口應了聲:「爺下回來聽。」
他往我這裡走來。
明明是夏末,可是有些人,你一眼瞧過去就是像肆意的熱夏。
顧景策把他手裡的糖人塞給我,看著我微怔的模樣,垂眼道:「李家卿卿,你是不是忘了,我們也是青梅竹馬的,我七歲被尋回來就見了你,被你打了一頓,我在上京裡,也隻記得你。我曾聽過一個詞,情根深種,原來這種子早就這樣種下來了。」
他笑一聲:「畢竟,我再找不到第二個像你一樣頭硬的姑娘了。」
我因他眼底的情緒而怔住,他卻隻手歪過我的頭,輕聲道:「別說話,外頭要放煙火了。」
我似乎見到白衣玉骨的趙珩在遠處怔怔地看我們,再看卻已經不見了。像是一場舊夢破碎開來。
下一瞬間,煙花炸開的聲音響起來,我被顧景策環在懷中,仰頭看漫天的煙花絢爛開在夜空裡,真是漂亮。我側過頭看顧景策,誰知道他卻一直看著我。
我臉一紅,卻輕聲問:「顧景策,你吃過青梅嗎?」
周邊嘈雜,他俯下身,熱氣吐在我的耳邊:「當然吃過,我的府裡還埋著兩壇青梅酒,辛辣回甘,我平常舍不得喝,到時候挖出來給你嘗嘗。」
你看,其實是不一樣的,有人說青梅酸澀難堪,有人卻笑一聲,說最愛青梅酒。
我抬起手來,捏上那枚銀質面具,輕輕揭開一個角,露出他好看的眉眼來,花燈節有約定,若你見著哪家郎君可喜,其實是可以揭下他的面具的。
我仰起頭,唇擦過他一點嘴角,他伸出手掐住我的下頜,俯首吻下來,適逢煙花於天際炸開。
唇齒相依之間,他啞聲喚我一聲:「卿卿。」
8
我與顧景策去了嶺南,神醫不愧是神醫,到第二年初夏的時候,我左手手腕已經恢復如初,那種感覺,不亞於久癱之人可以行走的興奮,我當即用了顧景策的箭獵了好幾隻兔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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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民風淳樸,我沾了一腳的泥拎著幾隻毛兔子往回走,卻被道了一路的喜,連賣魚的大娘都塞了幾條魚給我,賀喜道:「王妃大喜啊。」
我往日裡並無明確身份,曾有人問起南安王身邊女子是誰,我隨口說道,他遠房表妹,卻被顧景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當晚就被他壓著咬住耳垂,啞聲道:「誰家表妹深夜在兄長房中?」
我不明所以地回到南安王府,連門口沉悶的石獅子都掛上了紅綢,來往籌備的人絡繹不絕,我走到最裡邊,顧景策正坐在石桌上,高束的發垂落下來,十分用心地煮他的青梅酒。
見著我,他抬起手招呼:「今天剛挖出來的一壇,快來喝一口。」
我說:「我如何成了王妃了?」
他舔了舔牙尖,眼睛像是黑夜裡的長星那樣亮,顧景策說:「我哪敢讓你當妾啊,怎麼著也得是個夫人。」
他嘆了口氣,「可憐我一個南安王,宅院皆空,那些老大人們就差把自己的閨女塞進王府了,我能怎麼辦?」
我有意逗他:「什麼怎麼辦?」
他嘆一句,眼神卻繾綣:「誰叫我,滿心都是一顆小青梅呢。」
「李卿卿,我要拿你怎麼辦?」
怎麼是好?我喝了他的青梅喜酒,便也隻好嫁給他啦。
顧景策倒是大方,婚還沒成,賞銀就已經滿城地發了,我說他敗家,他卻十分矜傲地說:「本王有錢,媳婦本可是從我第一次見你就開始攢了,本來還想用不出去了,傷心得不行,這下也算物盡其用。」
嶺南的百姓都知道,素來惹姑娘喜歡的南安王終於要娶妻了,惹得深閨裡眼淚無數。
上京的事情我不曾想起來許久,直到有日路上一乞婆攔住我的車輦。
婢女替我掀開重紫色的車簾,乞婆把掩面的亂發掀開,從眉眼裡我再依稀看出是誰,誰能曉得從前那樣風光的太子妃如今竟然是這個下場。
聽聞應尚書又犯了事,重罪並罰下連應如是也沒放過,朝廷上下沒有不稱贊趙珩英明的。
應如是仰頭看著我,眼睛在我鬢角那枚寶石上逗留許久,像是懷念,又看向我,眼裡不免憎恨:「李卿卿啊,你竟然還沒死,真是可惜。」
邊上的侍衛給了她一巴掌:「大膽,竟敢這樣對王妃無禮。」
她擦去嘴角蜿蜒下的血跡,慘笑一聲,再抬起頭,卻是問我:「『我見卿卿多嫵媚,料卿卿見我應如是』你猜,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我是知道的,當初趙珩對應如是一見鐘情,曾出口此句,含了她的名字,一時間竟然傳為佳話。
「人人都說我與趙珩情投意合。他真不愧是太子,城府深厚,演的戲那樣出色,騙過了所有人,騙過了你,卻獨獨剩我一個人清醒。我從嫁入太子府那日開始,就知道那句詩原來不是對我說的,原來尚且還有一個李卿卿。你猜他書卷裡都是什麼,是李卿卿,是夢裡卿卿是竹馬青梅,獨獨不是我。」
「我給你送完青梅之後,他重取了一筐青梅扔在我面前,逼我一個個吃完。可是可笑嗎,他這樣歡喜你,可是半分都不能讓你發覺。他從未碰過我,明知我假孕,卻隻能縱容我,還要陪著我演戲,何其可笑。承天門那次,恐怕你不知道,他翻遍臟汙,找到那具有你琉璃手釧的女屍時,嘔出了一口血,好在不是你,我都替他松了口氣。慧極必傷,他活不了多久,卻還想拉著我陪葬,好封住我的嘴,叫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餘生再沒有半分牽掛他。李卿卿,我有個遺憾,我不曾再狠心一點,殺了你。」
我靜靜地看著她,不覺歡喜,也不覺難過:「你告訴我這些,要做什麼呢?」
應如是睜大眼睛,看著我平靜的模樣,怔了半晌,突然大笑出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趙珩,原來,原來這就是你想要的。」
瘋瘋癲癲的乞婆被侍衛一腳踹開,長街盡頭有人策馬而來,衣袂在風裡翩飛,比太陽都要明艷一些,他在我身側策馬停下,笑問一句:「王妃,要坐本王的馬嗎?」
卻還不等我點頭,已經攬住我的腰身,再反應過來時,已經側坐在了他的前頭。因著要扯著馬韁,我被顧景策攬在懷中,他輕聲道:「陛下駕崩了。」
我抬眼看天,真是極其明媚的太陽,我想起我及笄那年隨父親遠赴西北,趙珩送我離別,我說太子哥哥,你等等我。他沒等我,年少時說要一起白頭,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這一年,我二十,他二十三。很久以後,我九十九歲,他仍然二十三。
顧景策垂眼看著我,我側過頭說:「陛下大喪,天下不許婚事,你的銀子白花啦。」
我小聲說:「不過我把我賠給你,你不許嫌棄。」
顧景策飛揚眉頭,十分慎重地在我眼睛上落下溫熱一吻,他說:
「我哪敢啊。李家卿卿。」
他輕笑一聲,有發絲落在他兩鬢,「剩下八十年,我都歸你了,望夫人垂憐。家裡的青梅酒溫好了,我們一同回去喝吧。」
我轉過頭笑,勾上他的手指,無聲應允。
往後八十年,小南安王,多多指教啦。
番外——趙珩
大宣從未有過趙珩這樣出色的皇子,傳聞皇後懷他的時候夢見紫氣東來,他自生下來便被封為太子。太子端方,從幼時便顯現他不可多得的才智,八歲便可在朝堂之上辯倒大儒,這樣好的一個兒郎,卻對李將軍老來才得的女兒十分喜愛。
太子趙珩年少老成,模樣尚稚卻已和大人一般,平生做過最荒唐的事情就是把宮裡的糖酥藏進袖子裡,預備帶出去給他小小的姑娘吃,隻是不巧遇上皇後娘娘,袖中的糕點不小心撒了一地,如此少年氣的舉動倒是讓皇後寬慰不少。
他看著他的小姑娘從那麼白生生的一點長到了亭亭玉立的模樣,隻是看著她的人越發多,譬如南安王府剛撿回來像狼崽子一樣的少年,看卿卿的眼神讓他尤為不高興。
趙珩其實很寂寞,可他卻有一個李卿卿。她會大笑著騎馬,用刀的手法格外漂亮,她身上的鈴鐺一步一響,她還會翻墻來陪他念書,在案桌旁託著腮甜甜叫一聲太子哥哥。她每叫一聲太子哥哥,他的心就輕輕顫一下,像是深潭裡起了一點漣漪,他寬慰自己,再等一等,等到他的小小姑娘長到可以做他的太子妃的時候。太子趙珩善於隱忍,隻是頭一次覺得,等待這樣難熬。
他第一次覺得痛時是卿卿的左手傷了,她卻仰起蒼白的臉說,太子哥哥,沒事的。
卿卿去西北那年,是他預備娶她的第十五年,可惜徒然被刺殺毒入肺腑,太醫說,殿下最多不過五年時間。他從前覺得天道對他仁厚,出身尊貴,上天又給了他一個不可多得的李卿卿,他看著東宮裡頭還沒結果的那棵桃樹,竟然哽咽,平生第一次流淚。
趙珩其實並不怕死,可是怎麼辦呢,他的卿卿怎麼辦。
她後來問他,記不記得十五歲及笄時她說的話。趙珩其實記得的,她說,霸王死、虞姬不活,卿卿與您,生死不離,百年相隨。他知道她所說皆為實話。隻是當時感情甚篤,未免想到命運的刀刃落下來得這樣快。
他第二次痛時是娶妻時在人群中看見卿卿,他幾乎用盡所有氣力才能不墜下馬去。
他曾與旁人情投意合,念一句「我見卿卿多嫵媚」;曾在燈下看著他的姑娘抬眼都是厭惡。
他說青梅酸澀苦辣,卻在輾轉不眠時一個一個地往下啃咽,唯有這樣,才可解一分痛意。
看著他長大的嬤嬤懂他,隻能嘆一句殿下何苦。趙珩搖頭不語。
承天門的天燈上一面寫著山河社稷,另一面卻是卿卿喜樂平安,他平生所願唯此而已,可是天燈沒飛起來。
太子趙珩曾見昔年所植桃樹結果,卿卿與旁人所共食。花燈節路過破損的兔兒燈,見她與旁人相擁賞燈火。
他所求不過是他的姑娘與他成陌路,到最後也算得償所願。
他願她從不知曉這些,隻當是年少時錯愛了非人,從此喜樂無疆。
卿卿到嶺南的第二年,密探最後一次回來時,他已經病得枯槁,密探說,她要嫁人了,他揮揮手讓密探退下,卻嘔出一口血,怎麼會不高興呢,她的餘下八十年,有人替他守住了。
可是怎麼會不痛呢,那是他如珍似寶了二十年的姑娘。
他病得起不來,再沒有擔憂,在一個寧靜的夜裡,閉上了眼睛,夢裡有一個小姑娘問,太子哥哥,青梅好吃嗎?
他捂住不知不覺偷畫的小姑娘睡顏,難得紅著臉回道,好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