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嘆了口氣,「若有機會,便用了這藥吧。有人會接應你的。」
我說:「蜀地路遙,您多保重。」
應如是沒能當上皇後,也未曾有位份。有人檢舉她父親貪汙受賄,趙珩把她父親下了大獄,應如是想要求情,趙珩卻連面都沒見。
外頭風雨變轉,我在太子府卻是很平靜。
這院裡我幼時和趙珩一起種下一棵桃子樹,如今枝葉亭亭如蓋,今年結了第一番果,可惜當初說要一起吃的人早就不在了。我在樹下站著,外邊的圍墻上卻冒出了個小而圓的腦袋。
一雙烏黑的眼睛看了我立馬高興地睜大來,清脆地叫了我一聲:「卿姐姐!」
我也訝異地睜大眼睛,這是趙珩的幼弟、先帝極其寵愛的十五皇子趙嬰,如今不過十歲,圓滾的身子吃力地在圍墻上坐穩,背上還背了一個包袱,十分理所當然地張開手:「姐姐接我一下。」
我剛走近兩步,圍墻上卻扣住兩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借力時關節微微發白,再看已有一個束著高尾的少年郎躍起蹲在圍墻上了,正挨著小胖墩,話是說給他的,卻是笑著看著我說的,很霸道:「不行,姐姐不接,哥哥接你。」
我抬眼看他,顧景策微瞇著眼睛看我,一雙桃花眼也柔和,迎著陽光朝我笑:「李家的卿卿,想我沒?」
我別過頭不理他,他也不在意,落了地之後,回身把小胖子也給帶了下來。
趙嬰挪著小身子到我面前,把背上的包袱給解了下來,攤開來都是零嘴:「卿姐姐我想死你了,瞧,這都是我平日裡從牙縫裡省下的零嘴,我都給你!」
趙嬰是隻話癆,一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皇兄日日督促我讀書,什麼書都讀,還是父皇對我好,什麼也不用學,我不學完皇兄還要打我手心,你看我的小手,現在還腫著。我討厭他的妃嬪,就那個什麼如是的,還讓我叫她姐姐,我吐了她一臉口水,我才不叫呢,我說我隻有一個卿姐姐。」
他說著說著慢下來了,看著我的眼角,那裡有淺淺的痂,是被太後護甲刮到的,趙嬰問:「姐姐,你疼不疼?」
有微涼的觸感碰上我的眼角,我仰起頭,顧景策的指尖就落在我的眼角,一雙眼黑沉,難得的陰鬱下來。
我搖搖頭。
顧景策收回指尖,輕笑道:「李家卿卿,你記不記得我曾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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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句?」
他俯下身湊近一點,眼底愈發黑:「除了我,誰也不能欺負你。」他微側過一點頭,眉眼在光下越發明晰。
他唇邊沾了一點漫不經心:「你別不相信啊,我發現我從前做錯了一個選擇,我原以為你該過得很好的,沒想到這樣委屈,所以我翻山越嶺地回來了,感動嗎李卿卿。」
我突然想到應如是她爹突然被曝出來貪汙受賄的事情,下意識地問:「應尚書那事,你做的?」
他不置可否地唔一聲,把我扯了一把,從桃樹的陰翳下扯出來,一頭栽進陽光下,他說:「別操心了,太臟的事情你都不要聽。你隻要記住一句,我說過了,我是來帶你見太陽的。」
我從南到北,就是來救你的。
我怔住。顧景策卻輕輕眨了下眼,卻不再多說什麼,他越過去蹲下看我剛剛摘下來的那筐紅桃子,朝趙嬰招了招手:「來,小胖子。
吃個桃。」
我這才想起來問:「你們怎麼翻墻來太子府了。」
顧景策十分理所當然地答道:「因為正門有侍衛守著啊。」
又瞧我一眼,「其實是小胖子想你了,我回京本是奔先帝的喪,如今閑來無事,索性被抓去教了這小鬼騎術射箭,他非說想你了,學業也不專心,求我帶他來見一見你。」
趙嬰十分疑惑地抬頭,大聲地說道:「明明是你想見卿姐姐!」
顧景策很快地把他手裡的桃子往趙嬰嘴裡一塞,耳尖明明泛紅,卻十分鎮定地和我說:「童言無忌。」
趙嬰哭著說:「桃沒洗過。」又砸吧幾下,「但還挺甜。」
顧景策彈了彈他的小腦門。
我忍不住笑起來,心情難得柔和。
這樣一片歡聲笑語中,卻看見趙嬰一張圓臉驚愕地睜大來,慌張得像個被抓個現行的逃學小孩。顧景策嘴角那分笑也慢慢垂了下去,往我身後的方向看去。
我聽見淡淡一句:「過來。」
我回過頭去,趙珩正立在不遠處,面色平靜,陽光到我和顧景策這裡就停住,反而顯得他站的陰涼處太過寂寞。
他說著過來二字,黑沉的眼睛卻落在我身上,明明是夏天,卻像是身上落了薄雪。我差點以為這句過來是對我說的。
趙珩頓了頓,越過去看趙嬰,這孩子臉上還沾了桃汁,卻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樣,他再一次道,「趙嬰,過來。」
趙嬰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挪著腳往前走,卻被顧景策扯住,他漫不經心地叫了聲陛下,本朝異姓王本就不用行禮。顧景策嘴角噙了分笑,他道:「孩子貪玩,要論罪應該先從臣身上論起。」
趙珩看他,卻是先垂眼看了那地上的筐子,再轉到顧景策剛擦幹凈準備遞給我的一枚桃子上,表情冷淡得像覆上一層雪,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靜了靜才笑了一聲,他說:「老王爺給你留下的免死金牌還剩幾枚?」
顧景策皺起眉想了想,眉眼裡多帶一分恣意,大言不慚道:「還夠臣再放肆一回。」
趙珩了然地點點頭。
顧景策順手把手裡的桃子咬了口。
趙珩冷不丁地問:「甜嗎?」
顧景策揚眉笑道:「甜啊,怎麼不甜。李卿卿剛摘的。」
趙珩再不言語,垂眼笑了一下,隻是笑意愈發冷淡。
這回趙嬰倒乖了,把手上的東西都遞給我,叮囑我道:「卿姐姐,你好好的,我下次得了皇兄空,再來找你。」
我摸了摸頭,他往趙珩那走,還十分不舍地頻頻回頭看我。趙珩還不動,站著看我。
顧景策也站起身往外走,揀了幾個桃子在懷裡,路過我時長嘆口氣:「太子府太小了,天都是四四方方的,李家卿卿。」
瞧他們都往外走了,我轉過身仰起頭,昔年我與趙珩手植時不過低矮樹苗,如今已是桃葉蓁蓁,明明不大照料,生的果子卻多。
我想,用來釀酒或許不錯。
5
我在這太子府還沒過幾天,就聽聞新帝要在承天門的城樓上放天燈的事,放天燈是大宣歷來習俗,寓意祈求上天風調雨順,以示皇帝仁慈。上京的百姓都要去看的,若我還是趙珩的妻妾,自然是要一同登上承天門的。
隻是我如今不過廢妃,安安分分在這荒蕪的東宮裡待著就好了。
然而,有人偏偏不想讓我好好在東宮裡發呆。應如是特地囑咐了守著東宮的侍衛,千萬要帶我去觀禮,與這上京的數萬人一樣,好好瞻仰這承天門上的風姿。
我原本還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我隱在人群裡,和周圍人一同跪下山呼萬歲,抬眼卻見承天門上她與趙珩雙雙出現,無邊的儀駕之下微笑的模樣,我心裡才明白,她是要我再看清楚一些,要我知道她與趙珩再插不進去第三個人,與趙珩一同接受萬民跪拜的人始終是她。
可惜我早已生不出太多的感覺。
我的目力很好,幼時父親曾為我重金請了射箭師父,第一課就是要我看清百米外柳葉的動向,我隨著眾人直起身來,仰起頭看在高高的城墻上的趙珩。
白珠十二旒,十足的帝王威儀,我真慶幸,他長成了我幼時所憧憬他該有的模樣,其實我固然也想通了,應如是說的也不無道理,這麼多年,趙珩隻是把我當妹妹而已。
我長長嘆了口氣,捂住了眼睛,好在,我隻用了兩年去試了錯,我如今不過十九歲,還有重來的機會。
那些場面話都被我囫圇聽了個大概,有內監把一盞明黃的天燈遞與趙珩,我略怔了怔,若是旁人可能看不清,我卻看見天燈外除卻寫了祈佑上蒼的頌詞外,我分明見著另一面還畫了圖案。
我再要細看,那面已經被轉向趙珩掌心了。
我安靜地想,回去該吃下父親給我的那包假死藥了,桃子我已經吃過,趙珩當皇帝的模樣我已經看過,我再生不出怨恨,也許這就是上蒼所期盼的好時機。
那盞天燈將被捧到天上去,慢慢地升起來,然而還沒有飛出去多遠外衣就燃燒起來,天燈往下墜的時候,四周突然喧嘩起來,有不知多少的黑衣人竄出,百姓四散,另有大批黑衣人直直往承天門上襲去。
我下意識地抬眼去看趙珩,內監大臣喊著護駕,他卻半分不見慌張,十分有措地吩咐下去。然而不知道應如是貼近他說了些什麼,他頓住,卻陡然回過頭,猛然撲到城墻上往下看,隔著夜色都看得見的驚惶。
我想我是聽錯了,不然這樣嘈雜的環境裡,我怎麼能聽見他一聲嘶啞的「卿卿」呢?
我沒有心思再關心他,護送我的侍衛不知被人擠到哪去了,得虧我是個將門虎女,不然還真不曉得怎麼在這幫見人就砍的逆賊手下活過去,我用右手拔出靴子裡藏的刀,卻摸了個空。
我這才想起來,趙珩早就不讓我帶兵器在身上,說是這樣不合身份。我吐了口氣,一邊往外疾走,一邊撿起地上誰落下的長劍。
眼見著面前有寒光刺過,那劍上還沾了不知誰的血,我拿起劍擋住,然而這劍不是我用慣的彎刀,這手也不是我用慣的左手,倉皇之下竟然擋不住,我隻能徒然見劍鋒要刺進我的胸前。
若我真以這樣的結局死在這,恐怕我那已經在蜀地養老的父親也能氣暈過去。
而那劍鋒卻被一枚暗器打歪,再是高束著馬尾的少年郎擋在我的身前,手中的劍從黑衣人的胸口裡拔出,收勢時做了個很漂亮的劍花。
顧景策回側過頭,漂亮的下頜在夜色裡難得的緊繃,見到我全須全尾好好的模樣,才舒緩開一點眉頭,卻伸手把我一把扯到懷裡,摟得很緊。
他長吐了一口氣,把頭壓在我肩上緩了緩,才開口道:「總算是趕上了。
承天門下,這樣多的人,我一路過來見了不少傷亡,擔心找不到你,我心裡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