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抬起頭來。」
我抬眸,天子正值壯年,氣宇軒昂,生了好一張多情的臉,他也仔細看著我的面容,突然道:
「青雲殿的桃花開得最好,那兒還空著,你可願意去?」
我:「貴妃娘娘不喜桃花。」
他繼續:「朕是說,你一個人去。」
我謝恩:「宮婢調動,奴婢謹遵聖諭,謝主隆恩。」
他又打量我:「你知朕不是這個意思。」
大盛境內,九五之尊,御膳房內膳食何止三千。
一碟松鼠鱖魚,縱然愛吃,也不可能永遠隻吃一道,總該有些配菜。
隻是到底情濃時許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不好打自己的臉,是以等著旁人來破。
就好似他一直靜靜地看著我受盡屈辱,卻並未出聲,隻等我受不住匍匐在他腳下,求他憐愛。
可我隻是仰著頭看著他,因為他沒讓我低下,直言:「陛下贖罪,奴婢不知。」
他笑了。
氣笑的。
「崔茯苓,你的這張臉,何時才會有別的表情?」
我面上終於浮現一片錯愕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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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頓了一下,甩袖而去。
風雪加深,很快把此地的熱氣吹散。
今日之事,恍若一夢。
自此,裴啟便是來貴妃處也再未給過我一個眼神。
12
日子如流水,轉眼除夕,大擺宮宴。
我隨貴妃而來,也終於看見了那個傳聞的皇後。
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眼中清亮,容貌明艷,但面上多是死寂,穿著厚厚的宮服和貴妃一比,氣勢居然沒輸。
也對,再怎麼年輕,也是鐘鳴鼎食之家精心培養出來的嫡女,如何會輸給一個異國女子?
但不怪我此時才見到,隻因貴妃入宮以來,裴啟就免了她每日去拜見皇後的規矩。
而皇後?皇後就沒出過自己的宮門幾步,每日不是去太後那兒,就是待在自己宮裡,深怕有人記得她,存在感全無。
當然,此次除夕宴中來的還有各位大臣的婦人,我路過時便聽見不少嬉笑的聲音:
「也是可憐,居然就這麼守寡了。」
「孩子也才十六,還是獨苗。」
「聖上寬宥,不是已經賜了爵位了嗎?戰死也是沒辦法的事。」
話語中心的婦人頭發半白,眼尾的皺紋怕是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但她明明也才二十七八。
我突然想到今日梳頭時掉下的那一團青絲。
哦,我也才十八。
驟然間,那婦人抬起頭,恰好與我對視一眼,但也隻是一眼,她便頭也不回地退出了席面。
我轉身,還記得貴妃吩咐,今日除夕,她宴後會在梅林等著天子,她說,她家鄉的舞,要就著大雪紛飛紅梅灼灼時,方才最好看。
但很遺憾,我是被留下來守殿的那一個。
她從未想過要將我帶上。
13
殿內溫暖,我挽起衣袖,露出白凈的手臂,將折下來的梅枝慢慢修剪,留下主枝,剪 去分枝,花開爛漫,原本茂盛的一團,剪完也隻剩中間那簇罷了。
做這種事,我倒專心致志。
以至於沒注意到身後什麼時候有人,等聞到那股濃烈的酒香時,已然被抱倒在地上。
身上的人呼吸急促,我推不開,急切地出聲:
「陛下,奴婢是茯苓!」
那人頓住。
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
但卻足夠清明。
我想他看見了我那張永遠淡然處之的臉出現了裂痕。驚慌和羞憤交錯,我又重復:「陛下,貴妃娘娘在梅林,你認錯人了,奴婢是茯苓……」
我的聲音被截斷,修剪的花枝散落一地。
14
酒香害人,真的害人。
足以讓人輕易沉淪,還記不清那些紛亂的過程。
黑暗裡,我拿著修剪花枝的剪子,在手臂上劃了一道,溫熱滴落在明黃的衣袍上,又快速地用早已準備好的布條纏好時,心裡默默地想。
今年的冬天太久了,所幸將要過去。
春天,也該來了。
15
「啪!」
「賤人!我早知你心懷不軌!不承想居然膽大到在本宮的榻上!本宮定要殺了你!現在就要殺了你!」
燭火和腳步聲靠近時,巴掌也緊隨而至。
扇在臉上火辣辣地疼,帶著上位者的驚天怒氣。
我穿著單衣,熟練地跪在地上,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原來就算是傾國傾城的貴妃,在嫉妒和憤恨拉滿時,那扭曲的臉也如此醜陋。
可是貴妃娘娘,你原本也是因為這張臉得來的喜愛,如今這副模樣,又如何讓榻上的人動得起舊情呢?
我不作聲,也不哭訴,隻是靜靜地任她踢打,像是默認一切罪名。
貴妃徹底怒火中燒,尖叫著上前,尖銳的指甲準備劃破我這張寡淡的臉。
「夠了。」
一隻手攔住了她的動作。這個屋子裡乃至整個大盛最有權勢的人終於不再沉默,而是有些不耐和煩躁地道:
「是朕的意思,與她無關,貴妃,你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了。」
咣當。
桌邊的翡翠瓶跌落在地,碎片砸在我的腳背,我下意識地抖了抖。
突然感覺到一陣失重,低呼一聲,便被抱在一個寬大的懷抱裡。
貴妃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應該記得很清楚,畢竟這一天是自她來大盛,第一次被人如此訓斥。
還是當初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天子。
明亮的眼睛裡蓄滿了眼淚,似斷線的珍珠滴滴墜落,可這次並未得來心軟,而是天子頭也不回離開。
因為太醜了。
驚駭、憤怒、傲慢、嫉妒交織在一起,匯在一張臉上,實在是太醜了。
才出殿門,冷風就吹得我往裡縮了縮,他笑了一聲,胸膛也跟著震動。
「連冷都懼,為何被打時就倔得不肯求人?」
我的頭依舊埋在他的懷裡。
因為不想看他的臉。
聲音也悶悶的:「那是娘娘,奴婢是娘娘的奴才。」
他毫不猶豫地道:「以後不是了。」
16
除夕夜,陛下從貴妃宮裡抱出一美人,次日就封為嬪,居青 雲殿。
如此晉升,簡直就和當初徐嬌嬌來大盛時直接封為貴妃一樣不講道理。
但同樣的足以轟動一時。
因為這代表著貴妃獨佔聖寵整整一年後,終於有人打破了僵局,後宮嬪妃也跟著在這一夜煥發生機,待第二日我去皇後宮中請安,那兒擠滿了人。
她們目光灼灼,待看清我那張臉時又面露失望。
「什麼嘛,瞧著也就是清麗一些而已。」
唯有皇後笑著對我道:「辛苦妹妹了。」
我恭敬地行了一禮,並未僭越。
她看著我的目光又深邃了一些。
自此閑暇時,她常邀我去宮中小坐,偶爾與我念些詩文,眼中總帶著笑。
不過我並非一直都有時間,裴啟近兩個月幾乎都待在我的殿內,我不抗拒,卻也不炫耀。
隻是偶爾殿外傳來貴妃病了的消息。
他遲疑了一下,我並未聽清,困惑地朝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怎麼了?」
他的目光便死死地盯在我的臉上,然後有些急切地將我抱住。
如此兩個月,貴妃到底坐不住了。
17
那日我依舊坐在殿中等裴啟來。
但等來的卻是裴啟在來我殿中的路上,遇到了長跪不起的貴妃,就此改道的消息。
「怎麼能這樣!虧她還是個貴妃!」身邊的宮女氣極,正是當初除夕貴妃讓傳消息給裴啟去梅林,並未傳到位的那個。
名喚伏音。
我提醒她:「慎言。」
她不甘心地咬唇。
我有些好笑,安慰她:「這不是好事嗎?至少,你能多吃一碗飯,不用那麼惡心。」
她像是被說服了,咽了咽口水。
我又道:「今晚的晚膳,加一碟松鼠鱖魚吧。」
「娘娘不是吃膩了嗎?」
我:「可終究是最愛吃的,兩個月未碰,實在惦念了。」
「不過,總該加些配菜的。」
18
貴妃復寵從來不是什麼難事,她性子嬌縱,而裴啟為天子,也不可能低頭,是以隻要她想通這一點,走出第一步的時候,裴啟便會為她走出第二步第三步。
這是天子給的殊榮,亦是偏愛。
當然,裴啟第二日也來找過我,表情有些復雜,我則睡意蒙眬,像往常一樣,望著他笑道:
「陛下來了。」
他見我未有怒色,面色緩和,突然又想到什麼,問:
「你可知昨日我去了何處?」
我不解他為何如此問:「自是知道,陛下昨日去了貴妃娘娘處。」
「你以為呢?」他又問。
我順著他:「這是好事,陛下喜得美人,臣妾恭喜陛下。」
他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朕去找別的女人,你便這麼高興嗎?」
我反問:「陛下不高興嗎?」
若不高興,又怎麼可能一晚待到天亮。
他果然噎住了。
頭也不回地離開。
真是奇怪。
19
貴妃復寵,卻再也不能獨寵。裴啟像是忘了我一般,常常在貴妃宮裡留宿,偶爾也會去別的嬪妃那兒,但唯獨不去皇後那兒。因為在他眼裡,皇後木訥,且無趣。
一時間,後宮好似又恢復 了貴妃沒來時的模樣。
沒人在意無人問津的皇後,以及一個盛寵後又失寵的嬪。
隻是不知那貴妃殿內的瓷器,還剩幾件是完好無缺的。
人吶,就是不能憋著,憋壞了,是會出事的。
我算著時間,去應了皇後的小聚,她桌上給我擺了松鼠鱖魚,甚至特意推到我的手邊。
我瞧著瞧著,沒忍住,幹嘔起來。
皇後被嚇到了,驚異:
「怎會如此?」
我不甚在意,擺了擺手:「許是吃膩了吧。」
她點了點頭,讓人撤了下去。
20
隔日,我在御花園內遇見了被眾人簇擁著的貴妃,她依舊美艷動人,美得讓人移不開眼,但到底放下了架子,和那些與裴啟有過同樣肌膚之親的女子站在一起,笑得很得意。
可這笑裡咽下了多少不甘,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原是貴妃也在,我今日身子不適,容嬪,你隨我回宮吧。」
皇後見她,幾乎立刻拉著我道。
貴妃瞧不起她這副窩囊的樣子,或者說,後宮上下沒幾個人瞧得起這個怯懦的皇後,自然也不怕她,所謂的尊敬,也不過嘴上說說罷了。
「皇後娘娘自己身子不適,怎麼還拉著旁人一起走?茯苓,你如何見了本宮也不打一聲招呼?莫不是忘了本宮這個舊主?」
聲音帶著壓迫。
我習以為常,連反抗都沒有:
「茯苓見過娘娘。」
這是我自得寵後第一次見她,可我知道,我就像是她心裡的那捆炸藥,不管她如何收斂脾性,變得溫婉嬌柔,都無法改變本心。
相反,時間越久,炸藥越是幹燥。
隻待我一開口,就能點燃導火索,然後掀起驚天一爆。
果然,她冷笑一聲:
「好生沒規矩!我乃貴妃,你也不過是個嬪,哦,本宮都快忘了,你原本還是本宮宮裡的一個洗腳婢,見了舊主,為何不下跪行大禮?」
眾目睽睽,提及舊事,實為羞辱。
那些嬪妃們能入宮自然家世不俗,聞言面露厭棄:
「原是洗腳婢,如此低賤的身份,如何能與我們站在一處?」
「快別跪了,之前隻說是貴妃宮裡的宮女,沒說是這麼伺候人的,光是站在這兒,我就想吐。」
「臭死了,一股窮酸味,難怪陛下會厭棄她,原來不過是圖一時新鮮。」
「你……」皇後想要說話。
被我扯了扯衣袖,待她看向我,我已經提起裙擺跪在了貴妃面前,深深地叩在地上,再次道:
「茯苓,見過娘娘。」
貴妃半晌不說話了,走上前來抬起我的下巴,漂亮的眼睛裡怨恨陰冷,低聲咬牙道: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陛下一時與本宮有些齟齬,你便乘虛而入。卻不知陛下心裡一直都有本宮,從來隻有本宮,隻要本宮稍微示弱,你就什麼都不是!賤人!」
她傾國傾城,她驕傲放縱,或許裴啟為誰負她都可以,但唯獨不能是我,一個隻配給她洗腳的賤婢。
我被迫看著她, 扯出一個笑:
「是啊,陛下心中隻有娘娘,奴婢不過是個意外罷了,娘娘莫要生氣。」
她瞳孔驟縮,明白了我話裡的意思。
我是意外,那她身後那些呢?一個兩個都是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