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宛娘 4968 2024-10-24 12:44:53

忘掉陛下曾把我孤身丟在亂軍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後。


忘掉陛下埋在我的頸間顫抖落淚,承諾道:“宛娘,我絕不負你。”


忘記陛下曾踹上我的膝蓋,命我跪在皇後宮中思過。


到最後,我徹底忘記了陛下,隻記得我年少曾嫁與一少年郎。


陛下說,他就是我嫁的阿郎。


我惱怒地反駁:“你騙人,我阿郎才捨不得讓我做妾呢。”


後來,闔宮上下都知曉,陛下因我一句話,嘔血不止、一夜白頭。


1


謝皇後召來外臣和後妃圍觀,命我跳一支趙氏掌中舞。


我被迫穿著舞女的衣服,衆目睽睽之下露出腰身雪膩,不少外臣的呼吸聲都加重了。


謝皇後卻儀容端莊、居高臨下,含笑道:“趙貴人,今日衆人都爲你的掌中舞而來,何不起舞?”


宮內外都在盛傳,趙貴人出身微賤,從前靠出入勾欄跳舞換取銀錢度日。


皇後是故意羞辱我的。


我抬起眼。


謝皇後一怔,我的眼中並無屈辱,隻安靜回答:“娘娘,我跳不了舞。”


立即有後妃替謝皇後出頭,潑了酒在我臉上,厲聲呵斥:“趙氏,你怎麼敢違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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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滴答,刺痛眼睫。


我把裙襬掀開,露出的腿傷疤赫赫,都是被火燒出的痕跡,連走路都疼。但我記不起來是怎麼燒的了,我每天都會忘記一件事。


後來,我才發現,我忘卻的事情,都與陛下有關。


我感覺,我隻差一點,就會徹底忘記陛下了。


謝皇後的心情卻明顯變好了,彎脣笑了下:“應當是當初幽州圍困的事,當初陛下隻顧上本宮,沒注意到你。”


幽州圍困,是當今帝後的佳話一談。


陛下爲救被敵軍困在幽州的皇後,明知是詭計,匆促之下隻率親兵去救人。幾乎單槍匹馬,情深似海。


哄得謝皇後心花怒放。


2


謝皇後出生世家大族謝氏,爲人寬厚,卻屢屢爲難我。


因爲我與陛下,才是真正的少年夫妻。即使無媒無聘,後來被視爲苟合,陛下並不承認。


前朝末年,世家亂政豪強割據,民不聊生。


我靠父親留下的薄田勉強過活,救下了將死的少年,他說他名雲奴。


他成了我的阿郎。阿郎有雙淡漠的鳳眼,看我時卻很溫柔,會教我寫字、懲治惡僕,他甚麼都會,鄰裡都羨慕我嫁了個好夫婿。


後來我才知道,他不叫雲奴,他是前朝末帝的皇太孫劉梁,真正的王孫貴胄。洛陽無數貴女傾慕,即使傳聞劉梁已死多年,謝家的嫡女謝盈都不肯嫁人。


後來劉梁招兵買馬,揭竿起義逐鹿中原,讓我在蔭縣好好等他。


我等到了阿郎稱帝,卻遲遲沒有迴音。


我一介孤女,帶著幾個年老家僕,親自跋涉千裏去洛陽,差點死在半路上。


卻親眼看見劉梁冊封謝家嫡女謝盈爲後,萬人空巷。


我當時怎麼想的,我想。


我沒阿郎了。


如果劉梁當初告訴我,他早有青梅竹馬,早有要娶的心上人,我是不會嫁給他的,我也還是會救他的。


可他沒有。阿郎負我。


3


春雨滴答,睡前侍女替我搽藥。劉梁剛在蔭縣起義時,我陪他喫過很多苦,落下了很多病根。


晚上我喫的有些多,睏意濃倦。


侍女便放下帷帳,輕輕地開口:“貴人,你忘了也好。”


我身邊的侍女隻有一個,名爲阿若。她知曉我每日都在遺忘的事情。我不再恨劉梁,我不再以淚洗面。


我不知道自己曾受過的那些苦楚與屈辱,曾被罰跪、曾被丟棄、曾被許諾。


我隻記得雲奴。


他把我攬入懷中,耐心地哄著小娘子,一下下給我順氣:“宛娘,誰欺負了你?我去殺了他。”


語氣溫柔,卻透著冷意,並非作僞。


我很好哄,很快就收住。抬頭歡喜地看著他,卻發覺,明明近在咫尺,卻怎麼也看不清阿郎的面容。


4


我在夢中酣眠,外頭的春雨卻越下越大,不時還有雷聲乍驚。


有輕微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帷帳被輕輕掀起一角。


我以爲在夢中,翻了個身,煩悶道:“阿郎,下了好大的雨!”


很久沒得到回應,才睜開眼睛看,陛下正挑著帳子細細看我的睡顏,他在外徵戰三月,現在才回,冷淡的臉上有些怔然。


像很久沒見過我這樣嬌憨天真的模樣,近乎不敢驚動。


我皺起眉頭,往後退,脫口問道:“我阿郎呢?”


陛下抿了抿脣:“我就是你阿郎。”


我惱怒地反駁他:“你騙人。”


劉梁看了我很久,從眉眼看到嘴脣,捏著帷帳的手細微顫抖,很久他才問:“我哪裏騙人?”


“我知道你是皇帝,我是你的貴人,不是皇後。”我得意道,“但我的阿郎才捨不得我做妾呢。你不可能是我的阿郎。”


阿郎說了,若他能重返故鄉,三媒六聘十裏紅妝來迎我。


春夜裏雷電閃過,照亮年輕帝王的眉眼。


煞白如同金紙。


他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恨他,不怨他,我隻記得他最美好的樣子。


但我已經忘記劉梁就是雲奴。我徹底忘記了陛下。


他一輩子都得不到我的諒解。


我安靜地看著他,問:“你現在還說你是我阿郎嗎?”


劉梁的脣邊慢慢流下暗色的液體,不知道過了多久,


窗外春雨酥大,淋不著裏頭分毫。可這位陛下卻像是剛從雨裏撈出來一般,渾身顫抖,狼狽無比。


他放下帷幔,轉身向外走去,卻聽見好大一聲咚隆聲。


我忙探出頭去看,劉梁已經失力地摔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嘔血不止,卻在喚著甚麼。


聲音很低,很嘶啞,但我聽見了。


劉梁在哭,他喊:


“宛娘。別忘了我。”


5


陛下被內侍和醫官帶走之後,我卻被雨聲吵得睡不著了,天快矇矇亮的時候,卻有宮僕闖進我的寢殿,一頭磕在冰冷的磚面上,血跡淋漓,嚇了我一跳。


是皇後身邊的女官,昨日我還見過她,她問我喜歡甚麼顏色的舞衣,逼著粗俗的僕婦給我換上。


但她現在在啞聲乞求我:“貴人,求貴人救救皇後。”


我有些茫然,以爲又是皇後作踐我的把戲,抿了抿脣。


卻還是乖巧地穿上羅襪和鞋履,女官很急迫,扯著我就往皇後的西宮跑。


春雨打在我的傘上,我幾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腳一扭摔在了地上,渾身都是汙水。


女官生氣了:“皇後危在旦夕,你是不是存心故意拖延,要是皇後出了甚麼事,謝家必定讓你車裂於市前,不得好死!”


我見過車裂之刑,打了個哆嗦。


她重新拉起我,繼續往西宮跑。


傘被丟在我剛剛落下的地方,我頭一次感覺,春雨原來是這樣冷的。


6


西宮是皇後住的地方,無一處不是精美的。西宮外白玉成階,累有一作宴的平臺。


昨日皇後就是在這裏設宴,命我爲她跳上一曲掌中輕。


但是現在,這處白玉臺上臥倒了許多人,暗色的血從他們身下不斷滲出,又被春雨給衝散開。我看見幾張朝上的面容,正是昨日要看我跳掌中輕的後妃和外臣。


死前眼上都被劃了一劍。


無一例外。


向來雍容典雅的謝皇後嚇癱在地,動都動不了。


劉梁一步步走近,問:“我走的這三月裏,你對宛娘做了甚麼?”


謝皇後哭著搖頭,哽咽不語。


劉梁把劍扔在地上,掐上謝盈的脖子,厲聲道:“我問你,你們對她做了甚麼。謝家要皇後、公卿、清名,我給了,你們動我的宛娘做甚麼?”


明明掐的是謝盈,劉梁自己卻脖頸青筋迭起,眼黑如墨。


我身後的女官哭叫一聲,往前奔去:“娘娘!貴人來了。”


劉梁霎那間鬆開了手,謝皇後仰摔在雨裏,急促而後怕地喘息著。


劉梁將沾滿血的手攏進袖中,仰起了頭,等雨水將臉上濺上的血汙沖洗完,才轉過身來。


白髮淩亂,面容蒼白。


劉梁於雨中靜靜地看了我良久,才開口,卻不是和我說話,聲音不知喜怒:“誰放的人,讓她去找了貴人?”


白玉臺的周圍隱匿著金吾衛,我過來的時候看見了,今夜宮中值守格外嚴苛,卻處處都無人阻攔我。


年輕疏淡的右相上前,跪倒在劉梁腳下,不卑不亢:“是臣。”


右相是寒族


出身,卻謀略出衆,一直跟著劉梁一起打天下,下一瞬卻被陛下一腳踹在心口。右相嘔出一口血,表情卻沒改變,重新爬起來跪倒在劉梁腳下,膝行幾步。


右相道:“陛下綢繆這麼久,不能一時衝動誤了大事。謝皇後乃是謝家嫡女,其他人死就死了,謝皇後不能死。”


雨水沿著陛下的鼻樑往下滑落,他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往我的方向提步而來。


他才剛動一步,我就下意識地往後退。


不知幾何的屍體橫亙在我與陛下之間,我也見過阿郎殺人,但從未害怕,因我知曉,阿郎從不傷我。可陛下就不一定了,今日他不知爲何發了這麼大的瘋,連摯愛的皇後都要殺。


說不定這會要順手把我殺了,我的臉上浮現出恐懼。


劉梁的腳步頓住,他再不進前,白髮成狂。


他喊我的名字,一二乾澀:


“趙宛。”


“我不動,你別怕我。”


陛下所殺的後妃、外臣都出自各大世家,朝中都傳世家放肆太久,才讓陛下不滿了。右相緊跟著手段猛烈、剛柔並濟,藉著這個機會讓各大世家收斂了氣焰。


不知道誰放出的消息,闔宮上下都知曉,陛下是因爲我的一句話,一夜白頭、嘔血不止,幾近瘋魔。


連謝皇後都稱病不出,暫避鋒芒。


大家都在猜我究竟說了甚麼前朝宮廷祕辛,才讓陛下傷心至此。


其實我隻是在一個春夜裏,仰頭問他:


“你是我的阿郎嗎?”


8


淋了一場雨後,我病了。


我以前身子沒有這樣嬌弱,老僕顧不上薄田的時候,我是要自己下去耕種的。


故而,我在阿郎面前時常自卑。亂世動盪,有不少世家貴族淪落民間,但骨子裏的高雅卻一眼就能看出來。阿郎就是這樣的人。


我時常無意識地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手,免得他瞧見我掌心的繭。阿郎便笑著把我的手攤開,把臉輕輕地貼上去,嘆了口氣:“你呀你。”


隔日,他就用脖頸上那枚千金不換的掛墜,換了一張柔膚丸的祕方。我時常懷疑,是他將我保護得太好了。


故而,受不起一點風波。


我從夢中睜開眼來,殿中金獸吐香,我看見有身影在眼前迷濛,近似囈語地抓住他散落的長髮:“阿郎,你怎麼頭髮變白了?”


眼神清明之後,這才發現。並非雲奴,乃是陛下劉梁。


他的身形,與雲奴有些相似,我訕訕地鬆開手。


好在陛下並未注意到我的僭越之舉,一直看我裸露在外頭的腿,都是猙獰難堪的疤痕。我眉頭一皺,把腿伸進被子裏,罵他:“登徒子!”


陛下按住我的腿:“剛餵了你喝驅寒的藥,在散熱出汗,不要把腿藏到被子裏。”


我看見他的眼睛,並無半分情色,才放下心來。


劉梁的眼神還落在我的腿傷上,沉默良久才問:“疼嗎?”


約莫是有愧疚的意思在裏頭。


我想起昨日皇後說的話,原來這傷與陛下有關係。


但我不知爲何,並沒有昨日裏那般難受,不把他的愧疚放在心上,早已忘懷。


要是我阿郎在,不管旁的人是公主還是世家女,我阿郎肯定是救我的。


我信誓旦旦。


不知道陛下昨夜裏落下甚麼病根,竟然瞬時間臉色煞白,不能言語。


他捂住脣咳嗽,竟然又嘔出了血。


陛下低聲詢問:“趙宛,若你阿郎惹你生氣,你要怎樣才能原諒他?”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問道:“甚麼程度的氣?”


劉梁垂眼,長睫在面頰上落下兩弧陰影。


他說:“讓你覺得,負了你的程度。”


9


從上午劉梁說完那句話之後,我就不理他了,自己生了一肚子的氣。


甚麼破嘴巴,說我阿郎負我。


按理來說,我不該因這樣一句話難受,卻生出一股不知何起的恐慌。


猶如這件事真會發生。


我住的地方並非我原本的那個小宮殿,乃是劉梁的寢宮,裏外都在陛下親信金吾衛的掌控之下。


我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陛下伏在案桌前看卷宗。我按下心中不安,猶疑地叫了他一聲:“陛下,你知道,我阿郎在哪嗎?”


陛下回身,燈火劈啪跳躍,一雙鳳眼如墨般安靜地看著我。


他說:“不知道。”


我垂下眼,繼續


問:“我阿郎,是死了嗎?”


“沒有。”


我掐著的手突然一鬆,提著的心落下來,抿著脣說:“那就好。”


陛下問:“有甚麼好?”


我抬起頭,很認真地盯著他道:“亂世坎坷,人命草芥。不知道多少人早上好好的,晚上就沒了。就算我和阿郎沒在一起,知道他活著,已經是極好的事情了。”


最後他隻是搖搖頭,別過眼去:


“我之前與你阿郎見過一面。宛娘,你阿郎,要我照顧好你。”


我放下心來。


我知道自己忘記了很多事情。


但不重要,隻要我知道,阿郎在記掛我,會來找我。


那我就好好活下去。


過了一會,我都要睡著了,聽見劉梁聲音低啞:“趙宛,在你心裏,你阿郎就這樣好嗎?”


我想也不想就回答:“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10


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要不是他,我早就投河了。


蔭縣地偏,沒受到多少亂世戰火波及,但當地豪強比官老爺還大。


我的父兄早就被拉去當壯丁死了,家中隻剩下我,幾畝薄田、幾個老僕,知道自己相貌惹眼,從不出門。卻被禍事找上門來,蔭縣豪強林家的二公子要強納了我爲妾,大家都爲我敲鑼打鼓。


進了林家,就有喫不完的白米飯和穿不完的錦緞,我明明都餓得面黃肌瘦,卻咬死了不去。


林公子笑了,點了點邊上血肉模糊的乞丐說:“瞧不上我林二,那我給你點門親事。我和他,趙宛,你自己選吧。”


我選了乞丐,林二當場差點氣得倒翻。


我咬牙揹著他歸家,無媒無聘地成了婚,甚至不知他名姓。洗乾淨了他臉才發現,乞兒生了一副好相貌。


可惜手腳都被打斷,連脊骨都沒放過。


他閉上眼,眉目之間依稀可見灰敗。不知從前何等金尊玉貴,不知因何淪落至此。


我問他:“想活嗎?”


我等得都要睡著了,才聽見嘶啞的一聲:“想。”


亂世之中,我想活下去,雲奴也想活下去。


我陪他斷骨重接,扶他重新握筆練劍,我把自己的命壓在他身上。


我如浮萍,終有定處。


某日,阿郎問我:“宛娘,若我有日大權在握,你想要甚麼?”


我呆了一瞬,說:“那你要讓大家都能喫飽飯。”


不單單活著,還要喫飽穿暖。


我阿郎,能做比愛我,還要多的事情。我一直知道。


11


想起了這段之後,我猜測阿郎肯定在劉梁部下當差,爲百姓做事,隻是做的事情比較危險,才把我放在陛下宮中避險。


爲了怕我擔心,所以沒有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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