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高興了,皇後和丞相卻氣瘋了。
有裴昭夫婦為向家求情,再加上朝堂上太子一黨的諫言,宋明無可奈何。
向二公子被改判充軍,戴罪立功。
宋明能怎麼辦,罵一罵裴昭後,還是要扶持裴昭。
至於我的孩子,日後再收拾便是。
畢竟歷朝歷代,死幾個皇子是常有的事,他並不擔心。
甚至,日後他取而代之,把國姓改為宋,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沒機會了。
裴昭這一次的倒戈終是讓很多世家寒了心。
他對於側妃和長子的重視,也讓世家的心動搖了。
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裡,有一些世家開始暗投太子。
明面上,太子一黨依舊弱勢。
他們將宋明捧得高高的,讓他得意,讓他忘形。
又是一個中秋前夕,皇帝病危,以宋明為首的世家發動兵變,裴昭逼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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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給了我和宋紫鳶一人一份休書,安排蘇瑾年帶我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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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若事成,我會去接你們。」
我問:「若敗了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眼眸柔和:「那你便是自由身,天高海闊,此後餘生,你和孩子替我去看一看吧!」
「你便不怕我跟著你殉情嗎?」
「你不會。」
「……」
24
宋明勝券在握,向二公子卻已經帶著幾萬精兵埋伏在城郊,就等著他們逼宮,再以謀權篡位之名斬殺他們。
一夜之間,天下兩度易主,太子登基。
「你……到底是誰?」
宋明被綁在地牢,往日的儒雅清高全無,隻剩滿身狼狽。那身雪白的長衫浸滿血漬,紅得刺眼,如同當年我晉家那滿地的鮮血。
他的眼神從陰冷,到憤怒,到怨毒,到困惑,他問我:「你到底是誰?」
我用雪白的帕子擦著手裡的尖刀,笑得陰冷,一字一頓:「我便你口中那自不量力的,妄想撼動百年世家的卑微賤民啊!」
「你……你是……」他不敢置信,眼裡終於露出了一絲驚懼之色,「不可能……」
「想起來了?
「怎麼不可能?你的好兒子還是我殺的呢!那不是花柳病,是毒。準確地說,其實他當時隻是假死的狀態,卻被你們給活埋了。」
他怒目圓睜,掙扎道:「我殺了你。」
我放聲大笑,又刺了他一刀,血液噴濺到我的臉上,顯得我像地獄裡出來索命的惡鬼修羅,比當年的他還可怕瘆人。
我用最狠厲的刑具一個一個折磨他,有些刑具還是他創造出來的呢!
他一開始還有點傲色,後來隻剩驚惶,再後來他苦苦求饒。
「饒了你?」
我忍不住笑了。
「當年我族人苦苦哀求你時,你可曾饒過他們?我阿娘大著肚子求你時,你可曾饒過她?那些匍匐在你腳下,求你饒他們一命的平民,你可曾饒過他們?
「你沒有,你偽善,你清高!你看不起寒門,看不起平民。你權傾朝野,享受著百姓的供養,卻不擇手段,視人命如草芥,你不曾對那些供養你的百姓有哪怕一絲的憐憫之心。
「那麼,你和你那些吃著人血饅頭的族人,都活該死在你口中的賤民、蝼蟻手上。放心,我不殺你,我會砍掉你的手腳,將你做成人彘,你會像我當年那般,親眼看著族人被一個個斬殺,死於非命,然後繼續活著……」
他眼裡驚恐萬狀,我手起刀落,砍去他的四肢,又命太醫為他醫治。
務必確保他長命百歲,享無邊苦痛。
25
裴煜給了我親自送走裴昭的機會。
他的牢房條件相對優越,有窗、有桌案、不臭不髒。
這是我為他申請的優待,他有潔癖。
當初在島上之時,他也要整潔不苟的。
可是現在的他,孤寂地坐在角落裡,衣衫有些許凌亂,額前的碎發也沒有收攏起來。
他正拿著我送他的香囊怔怔出神。
裴煜已經同他說了我的真實身份。
可他看見我時卻沒有很明顯的情緒反應,眼眸依舊柔和。
他看著我走過去。
看著我在桌上擺上酒菜。
看著我拿起酒壺,給他和我各斟了一杯酒。
他看我,我卻不知為何,不敢與他對視。
我要端起酒杯,他忽然伸手蓋住杯口。
他知道這是送他上路的酒。
我輕笑道:「我是被煉過毒的,百毒不侵。」
「喝酒傷身。」他輕聲說。
「……」
「最後一次了。」我低聲說著,抓開他的手,一飲而盡。
我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有什麼想問的?問吧。」
他看著我一杯接著一杯地飲,終是開了口:「孩子……」
「我託付給了宋姐姐和蘇瑾年,對了,蘇瑾年也是裴煜的人。」
「也好。」
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倒完了最後一杯酒,酒壺已空。
他問我:「你……有沒有愛過我?」
我飲下最後一杯酒,抬眼看向他,迎著他柔和的目光,緩緩傾身過去,附在他的唇上,將那杯酒渡到他的嘴裡。
「裴昭,祝願你來世有父母疼愛,有和睦相處的兄弟,有全心全意愛你的女娘,還有子孫滿堂。」
千萬不要再遇到我這樣的。
我無法描述他最後的眼神。
為什麼沒有一絲怨恨?
為什麼還是那樣柔情似水?
他該恨我的啊。
我看著他倒在我的面前。
終於泣不成聲。
我欠他一句「對不起」。
來看他之前,曾經的貴妃,如今的太後同我說:
「昭兒這孩子本性是好的,我見過他幼年時極用心地救一隻樹上掉下來的雛鳥,結果卻被他母後訓斥了好久,他們還當著他的面將那隻鳥摔死。一個孩子的心便是這麼日復一日變冷的。他的父皇原本並沒有那樣冷落他,是因為晉家的覆滅,他父皇恨上了世家,恨上了皇後,連同他也被遷怒。一開始他還想要討好,可是一次又一次被厭棄,到後來逐漸認命與淡漠……」
26
向葵來找我。
她問我為何不把孩子帶在身邊。
「你知道的,我被煉過毒,活不久的,便不要讓他們對我有太多印象了。」
「我會治好你。」
「治不好的,而且我怕苦,不想喝藥,最後的時光,我想去看一看那天高海闊。」
「一起吧。」
我留了一封信,將手镯壓在信上,同向葵離開了長安。
她一邊懸壺濟世、收集藥方,一邊做了各種藥丸投喂我。
甜的,一點也不苦。
我們走到了偏遠的山村,卻依舊能聽到百姓稱贊當今陛下。
譬如,減免了各種苛捐雜稅。
譬如,平民無需高官貴族舉薦,也能參加科舉了。
譬如,女子能獨立落戶了,貞節牌坊被推倒了。
譬如,北方被向將軍收復了,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
譬如,晉家和其他被構陷的寒門全都翻了案。
……
百姓的日子越來越好。
阿爹阿娘很久沒來我的夢裡了,他們在天有靈,該是瞑目了。
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爽利,應該還能活很久。
醫毒不分家,我也用我的毒救了不少人。
三年後,我們踏上了歸家的路。
向葵回了長安。
而我去了一個鳥語花香的城鎮。
朗朗的讀書聲從一個私塾裡傳了出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
我看見那私塾的門匾上寫著「雲錦書院」。
竟是我的名字啊!
我蒙著面紗,隻敢遠遠地望著。
我看見了宋紫鳶和蘇瑾年。
桃花樹下,宋紫鳶大著肚子,蘇瑾年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在說著什麼。
他們眼裡皆是幸福的笑意。
真好。
她值得這樣的幸福。
過了一會兒,有幾十個孩子興高採烈地從私塾裡跑出來,面上是放學的快樂。
我盯著每一張臉辨認,生怕錯過什麼。
直到最後,一個年輕俊美、溫潤如玉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
他左手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右手牽著一個小男孩。
兩個小孩長得很像,肉嘟嘟的臉,可愛極了。
我竟忍不住熱淚盈眶。
有個大娘拍了一下我:「姑娘,你也看上那蘇家二公子啊?」
也?
我問:「還有誰看上他了?」
「那可多了!」大娘笑得曖昧,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下來,「蘇二公子青年才俊,生得俊俏,十裡八鄉看上他的女兒家多的是,可媒婆把門檻踏爛了他愣是一個瞧不上。」
「為何?」
「他啊,對他那個亡妻情深義重,你不知道吧!這家私塾叫雲錦書院,用的便是他那亡妻的名字。他是個心善的,鎮上有很多交不起學費的孩子,他通通照收不誤。但是會要求學生用柴、米、瓜、果等抵了學費。其實都知道那些連學生的伙食費都不夠抵的。但是他對外皆稱,他們交了學費,同其他學子是一樣的……」
當年那杯酒的確是毒酒,卻不是要他命的毒酒,而是一杯讓他忘記過去的酒。
我用陛下欠我的那條命,用我與陛下青梅竹馬的情誼,用我那些年為寒門付出的一切,用我能換的一切,求來了裴昭和宋紫鳶能光明正大活著的機會。
宋紫鳶與蘇瑾年終成眷屬。
而裴昭已經死了,如今的他叫蘇昭。
他是蘇家的二公子,蘇瑾年的弟弟,有父母疼愛,有和睦的兄嫂照應,有滿心滿眼皆是他的兩個孩子。
這裡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利益權衡,沒有無邊孤寂,隻有純粹飽滿的愛包圍他。
過去的那些不堪,忘了便忘了吧,包括我。
三年前我託蘇瑾年給失憶的他留了一封遺書,我已經是他的亡妻。
大娘又忽然放低了聲音:「聽說,縣令的女兒也瞧上他了,那可是我們縣的第一美人,生得那叫傾國傾城,沒有男人不喜歡,你怕是沒機會咯!」
也好。
我轉身離開。
他該遇到更好的女娘。
我同我的夫君和孩子擦肩而過。
有風吹來,迷了我的雙眼,吹落我眼角的淚珠。
「姑娘。」身後一聲熟悉的聲音。
我心頭一跳,回頭。
蘇昭拿著我那被風吹走的面紗,問道:「這是你的嗎?」
我點頭。
他蹲下身,將懷中的小姑娘放下,將面紗交於她:「福兒,給姐姐送去。」
小姑娘走來,雙手將面紗交到我手上。
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打量著我,忽然喊道:「爹爹,姐姐同畫上的娘親長得好像。」
「福兒,不可無禮。」他輕責一聲,走過來牽起小姑娘的手,轉頭很客氣疏離地同我說,「抱歉,稚子不懂事,請姑娘莫要見怪。」
「無礙,她很可愛。」我說。
我們互相行了禮,各自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