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還說我面頰紅潤,氣色極好。
我想了想,認真道:「因為太孫不在,我睡得好,跟太孫一起睡覺太累了,每次到天亮我都腿軟起不來,上次他明明說在儲慶使司忙了幾日乏得很,想早點睡,結果又是阿溫哭著求他才肯罷休,真是把我累慘了……」
我說得起勁,玉春姑姑一把捂住我的嘴:「祖宗,這種事就別往外說了。」
景帝從大鄴玄殿回來,已經是四個月後。
太孫回了重華宮,太子爺倒是仍舊忙碌,因為皇帝很滿意他的監國成效,很多事仍舊交給他來處理。
但是想來總有一些官員心知肚明,儲慶使司內,太子與太孫常因政見不合,父子倆劍拔弩張,關系極差。
太孫很累,他回來之後在書房召了舅爺陳晏,面色陰沉,道太子身邊的幕僚於懷宗是個奸詐趨奉的小人,此人留不得。
近些年,太孫在朝中站穩了腳,也有了一些勢力,但暗殺東宮幕僚,實在太難,尤其那人還是太子心腹,整日形影不離。
事情還需從長計議。
舅爺走後,殿內異常安靜,太孫疲憊地揉著眉心。
我在殿外探頭看他,學老鼠叫了一聲——
「吱吱吱。」
他抬起頭來,神情一瞬間變得柔軟,凌厲眉眼漾起笑意。
「阿溫,過來。」
我走過去坐在他懷裡,鉤著他的脖子,傻笑著看他:「我學得像不像?」
「不像,重華宮哪有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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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那你看這樣像不像?」
我做了個鬥雞眼,上唇咬住下唇,露出兩顆門牙。
「像。」
太孫忍俊不禁,將我的腰攬向他,溫熱氣息撲在我耳畔,低聲道:「有沒有想我?」
我有些癢,推了下他。
他揚眉,不滿地看著我:「不想?」
「想呀,可是每次想你我都想吃東西,玉春姑姑她們笑話我又胖了,我也怕你笑我胖,所以就忍著不去想你,也就不用嘴饞了。」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他,他卻皺了眉,不甚高興道:「阿溫什麼樣子我都喜歡,無須在意這些。」
說罷,手又摸在我的腰間,加了一句:「再胖一些也無妨,孤總能抱得動你。」
我頓時十分感動,將臉貼在他臉上:「太孫,阿溫好喜歡你,你最最好了,我現在想吃醬肘子。」
太孫笑了,起身一把將我抱起來,作勢往內寢走去。
我疑惑道:「誒,你不帶我去吃醬肘子嗎?」
「吃,但是孤也餓了,本還可以再撐一會兒,阿溫突然說好喜歡我,感覺更餓了。」
…………
景帝自大鄴玄殿回來後,有太子繼續監國,素日無事,突然想起來賜給太孫兩名婢女。
名義上是婢女,容貌卻是個頂個的好,膚如凝脂,艷若桃李。
太孫年輕氣盛,且餘家小姐尚未出孝期,想送女人給他的不在少數。
旁人倒能拒絕,皇祖父的賞賜卻不得不收。
我不解地問他:「她們長得可漂亮了,阿溫那日也見到了,太孫不喜歡嗎?」
但他一次也沒召見過她們。
「不喜歡。」
「哦,太孫喜歡餘家那位姐姐。」
我自顧自地下了定義,咬著唇,神情略顯落寞。
太孫聞言放下手中的書,好笑道:「吃醋了?」
我不開心道:「我那日突然想到,餘家姐姐以後要做太孫妃的,那便是她和我一樣,太孫也會跟她一起睡覺,哄她抱她,這樣一想,心裡好難受,太孫,阿溫是不是不該這樣,這樣是不對的。」
「傻姑娘。」
他輕笑一聲,摸了摸我的頭,眼睛漆黑幽謐:「孤向你保證,即便將來娶了那餘家小姐,也不會像喜歡阿溫一樣喜歡她。」
「可是,這樣不好,她會很可憐。」
「可憐?不,她一點也不可憐,餘家需要一座靠山,她是餘平章嫡出之女,該當明白嫁給孤是為了什麼,孤可以給她立足之本,除此之外,不該太貪心。」
「可是……」
「沒有可是,阿溫,孤說過,從不相信任何人,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除你之外的女人,孤都不信。」
仔細想來,他願意信我,很大概率僅是因為我是個心性至純的傻子。
但那時傻子不知,她隻看到太孫淡漠的眸子,映著她的影子,這樣的目光屬實難以招架,傻子鄭重道:「太孫,除你之外的男人,阿溫也不信。」
…………
景壽十六年,年關,意外來得猝不及防。
大批禁衛軍封鎖東宮,也封鎖了重華宮。
太孫不在,一片混亂,玉春姑姑說他去見了陛下。
皇帝得到密報,東宮之內藏有龍袞。
緊接著禁衛軍真的搜出,太子寢宮有件九龍黃袍。
太子監國,竟監出了謀逆之心。
天色漸晚的時候,太孫回來了,一個人在書房待了很久。
我去找他時,推開殿內,看到他席地而坐,漠然地抬起了頭。
稜角分明的臉,在昏暗之中若隱若現,凌厲眉骨至清冷下頜,分割出一道弧線,一半藏於暗中,一半映著微光。
郎艷獨絕的一張臉,冷如寒霜。
他抬頭看我,面無表情。
我走過去,跪在他面前,輕聲道:「太孫,你餓不餓?」
他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我,冰似的眸子,無半分溫度,最終冷笑了一聲:「阿溫,孤敗了。」
登高位者,悽涼萬古。
他做足了這個準備,歷經陰謀與背叛,機關算盡,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站穩了腳,結果被拉入深淵。
景帝沒有見他。
那平日器重他的皇祖父,首先是一位帝王。
已至花甲之年的帝王,有自己的猜忌、疑心、戒備。
任何覬覦他皇位的人,都將體驗到皇家的無情。
任何人。
皇太孫笑出了聲,冷笑,狂笑,不甘的笑,最後化為絕望的笑。
「竟敗給了這樣的蠢貨,孤的命和他拴在一起,榮辱相生,我為他層層鋪路,可到頭來吾之父,蠢如鹿豕……」
我有些怕,這樣決絕的皇太孫。
我拉著他的手,放在小腹上——
「太孫,沒有敗,阿溫肚子裡有你的孩兒。」
四個月的孕肚,還不算顯懷,面無表情的皇太孫神情有一瞬間的松動,很快化為更深的陰鬱。
「孤,對不住他。」
…………
那晚,重華宮失了火。
因皇帝下令封鎖,不準任何人出入,火越燒越旺,在黑夜之中直沖天上,亮如白晝。
是太孫放的火。
我知道他在等一個機會。
若有人來救火,意味著他的皇祖父還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可惜,沒有人來。
漫天大火之中,太孫拿起了劍,開始在宮殿殺人,燃燒的煉獄,籠罩在慘叫聲中。
宮人和侍從,紛紛倒下。
太孫像是地獄爬出來的修羅,狠戾絕情,血濺到眼睛上,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我捂著耳朵尖叫,蹲在地上,身子顫抖。
猶記玉春姑姑說過,皇帝舍棄了太孫,沒有人能活著走出重華宮。
下場已然注定,隻沒想到最後會是太孫手刃了他們。
驚懼之中,我的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抓起。
太孫的臉映著火光,艷絕又殘忍。
他一手執劍,一手拽著我,決絕地走進了燃燒的寢宮。
熊熊大火映在我眼睛裡,灼熱燙人,耳邊是火苗的嘶舔聲,我抱著他的腰,在他懷裡大哭——
「太孫!太孫!
「我不想死!你恩將仇報!」
「嗯?」
他神情緩了緩,垂眸看我,摸了摸我的臉,眉眼深沉:「傻姑娘,孤就你這麼一個女人,我在哪兒,你自然就要在哪兒。」
6
景壽二十年,我與周承翊的孩子已經快四歲了。
我們住在一處竹林。
林子裡芳草鮮美,人跡罕至,寂靜空幽隻聽得到風吹竹動,沙沙作響。
林中小院幹凈整潔,籠子裡還新養了幾隻小雞崽兒。
竹屋裡,周承翊在殺魚,是他一早從河裡抓來的,說要蒸出來給兒子吃。
我們的孩子,叫周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周承翊不再寫那些我看不懂的詞了,他有時握我的手,有時握鳴兒的手,在紙上寫——
一川松竹任橫斜,有人家,被雲遮。
雪後疏梅,時見兩三花。
比著桃源溪上路,風景好,不爭多。
他在我耳邊笑著解釋,每一句的意思,都細細說給我聽。
那雙握筆握劍的手,也會宰魚殺雞,洗手做羹。
他穿青衫袍,身姿挺拔,如林中青松與翠竹,風雅俊逸。
曾經眉眼凌厲陰沉的皇太孫,如今變得很愛笑,且笑起來風流倜儻。
他單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還能練字、做飯、舞劍。
我也學會了很多,會養雞,會種菜,還會給鳴兒縫衣裳。
四年前重華宮的那場火過後,皇太孫已經死了,皇帝慟哭過後,下令誅殺了東宮的所有人。
太子殿下被賜毒酒一杯,與其來往密切的官員,也未能幸免於難。
想來活下去的,隻有我和周承翊。
漫天大火之中,他撬開寢宮密道,帶我逃了出來。
仿佛大夢一場。
四年後,鳴兒會稚聲喚爹娘,我肚子裡又有了一個小家伙,院子裡小雞咕咕叫,林子裡黃鸝聲聲響。
可我知道,那些過往皆不是夢,也不會成為過去。
周承翊教鳴兒習字、練武。
教的是志在林泉,胸懷廊廟。
教的是君上之於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天下乃天子隻所有……
他沒有忘。
我知道的,因為竹屋之中,偶爾會有貴客到訪。
除了陳晏,還有一個當年事發之後便不見了蹤影的凌邵。
再後來,又來過兩次其他人,我不認識,但他們很激動,年逾五十多歲的老者,見到周承翊便跪下了。
他沒有忘,他會站在竹林之中,目光眺望遠處,巋然而立,身影孤傲,仍是那個威震懾人的皇太孫。
我若喚他一聲,他回頭看我,又會恢復一派溫潤和煦。
我身懷有孕,他什麼都做,晚上還會打了熱水幫我洗腳。
鳴兒睡後,他擁我入懷,隔著微微隆起的孕肚,親吻我的額頭。
那四年,是我一生之中最安詳快樂的時光。
然而後來,不知朝堂又是怎樣的風向,聽說景帝又抱恙了,如今是晉王殿下監國,韓王領兵蠢蠢欲動,齊王最會籠絡人心,那些狐貍一樣的老王爺和其餘皇子,個個默不作聲,靜觀其變。
三月,齊王因結黨營私,被景帝罷黜為庶人。
周承翊開始走出竹林,有時十天半月也不曾回來。
為了照顧我,他不知從何處尋了個婢子,為我和鳴兒洗衣做飯。
他很放心,因為竹林裡,有他安排下的暗衛。
但我不安心,因為他偶爾回來,我發現那個眉眼伶俐年輕漂亮的婢子,總是紅著臉偷偷看他。
鳴兒叫她阿歡姐姐,十六歲的姑娘,面頰粉艷如桃。
有次周承翊回來,她格外激動,燒了洗澡水不說,竟然還在他泡澡的時候幫我進去送了衣裳。
待我發現時,她已經紅著眼睛抹淚出來了。
周承翊洗完澡後,面色是一貫的清冷,穿著單衣拉我坐在懷裡,手掌覆在我的腹上,好一會兒才在我耳邊低笑:「肚子越來越大了,阿溫定要給我再生個兒子。」
我有些不滿:「我想生個女孩,為何一定要生兒子。」
「女孩柔弱,總需人保護珍視,牽腸掛肚,太麻煩,不要也罷。」
他聲色淡淡,我卻皺起了眉頭,不高興道:「要的,我可以保護她呀,阿溫丟了自己的命也會保護好她。」
周承翊眸光一緊:「不準胡言,阿溫喜歡,我自會竭盡全力保護你們母子三人,怎會叫你丟了性命。」
他有些生氣,我鉤著他脖子,習性使然地貼了貼他的臉——
「周承翊,你最最好了,阿溫會讓他們乖乖的,絕不給你惹麻煩。」
自四年前安頓在此處,他便不再準我叫他太孫。
我一開始叫他相公,後來鳴兒會說話了,喚他爹爹,我腦子一抽,也跟著叫他爹爹。
結果是他眸色晦暗,將我拎到床上教訓了一番。
後來我哭著說不叫了不叫了,他卻又在我耳邊戲笑:「叫吧,想叫就叫,反正沒人聽見。」
再後來,我大著膽子叫他名字,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並未說些什麼,我便時常這樣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