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眸色如黯,再次重復:「皇後,你想要什麼?」
如今坦誠相待,他等著我開出籌碼。
我望著他,心情平靜。
為了這一刻,真的等了好久啊,於是連開心都像喪失了表達。
我說:「陛下欠我一個承諾,日後還我。」
蕭岸聞言目光炯炯,審視我良久,道:「這是無字書,皇後的野心太大了。」
我笑:「難道陛下害怕我討要你的江山?陛下放心,臣妾對弄權沒有興趣。」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
「此等私事,不適宜我與陛下分享。」
蕭岸啞然。
隨之,他俯首沉思,待身後天光漸亮,終於點了點頭。
「好,我許給你。」
「多謝陛下。」
我目送他離開,覺得自己真沒有看錯人。
他的確愛褒似雲如寶,願為她許下這巨額承諾。
人說愛江山不愛美人,可是我總認為,一個真正的帝王,當願為心上人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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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回宮後,蕭岸使人給我送了個東西。
我打開,是一卷加蓋了傳國玉璽的空白詔書。
他言出必行,一諾千金。
我將詔書放在枕下,夜裡枕著入睡,比往日睡得都要安心。
之後,蕭岸似忘了褒似雲,沒有再去看她。
直到又一年末,他借著年關與民同樂,才數次出宮。
我沒有一直跟著,隻最後一次,才陪著一起。
依舊是那個小院,依舊是那一盞螢火。
隻是這次不再有雪。
月色明亮,浮雲輕動。
這一年其實發生了很多事,新政推行全國,科考選舉人才,蕭岸提拔了大量寒門子弟。
如今的朝廷,早不是世家一家獨大,大家分庭抗禮,各有輸贏。
我爹和伯父他們覺得危機重重,雖然有值兄長在朝中高升,他們依然不安心。
我爹曾不止一次地給我傳話,讓我早日生個皇子。
我隻覺得可笑。
他們到底為什麼會以為,一個孩子就可以綁架一個帝王?
不。
也許他們並不愚蠢。
蕭岸素有頭疾,以前年輕的時候尚且不顯,這兩年勞心勞力,晝夜不寐,他頭痛加劇,數次停筆不能批閱奏折。
可這是內廷秘事,我爹他們如何知道?
我兀自沉思。
門恰在此時被打開,蕭岸走了出來。
褒似雲身上披著衣服送他,見我守在門口,她似有些難為情,輕道:「皇後娘娘。」
我嗯了一聲,當作回應。
蕭岸回頭叮囑:「風大,別送了,快進屋吧。」
「臣妾不出門,就在這目送陛下一程。」
蕭岸笑了笑,那是他臉上很少見的一種笑,單純、真摯,發自內心。
原來天子,也可以笑得這般純粹,像個孩子。
7
回去的時候,我與他同坐一輛馬車。
剛上了車,蕭岸便捂住了頭。
他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卻沒發出一點聲音,臉上冒出細小冷汗,我抽出帕子替他擦幹。
半晌,蕭岸才恢復正常,他睜開眼望我。
「陛下放心。」我說。
他默然一笑。
有些話不必說得那麼明白,我和他心知肚明。
「別告訴她。」蕭岸說。
我點了點頭。
回了宮,蕭岸先送我回去,他坐在轎撵,並未隨我一同下來,低頭叮囑我好生休息。
「年關事忙,祭祀典禮都耗費心力,皇後要保重身體。」
我微微仰著頭,看著他略顯疲憊的臉,突然問:「太醫院都是陛下可信之人嗎?」
蕭岸一愣。
「如今正是大業初定的時候,陛下比我更要保重龍體,太醫院和身邊伺候的這些人,陛下要是放心,臣妾替陛下理一理吧。」
蕭岸並未多問,很快點頭:「那就有勞皇後。」
我躬身:「不敢當。」
於是年末,我又多了一項事,再加上日常其他宮廷事務,忙得腳不沾地。
其實並不難查,與王家有關的人,對於我總是不設防的。
我將名字寫下命人送給我爹。
我爹隔日就進了宮見我。
「為什麼?」我問,「偷窺帝王私密,父親大人是覺得自己的頭顱比別人的要硬嗎?」
我爹不在意:「我也是為了娘娘。」
「哦?」
「陛下龍體欠安,娘娘要盡快誕下子嗣,否則,宮中沒有皇子,日後娘娘可未必能坐太後的寶座。」
我氣極反笑:「父親的意思是,若陛下沒有子嗣,父親和叔伯他們就要另起爐灶?」
我爹沒有說話,但答案顯然不言而喻。
若蕭岸無子,當從宗親裡選繼承人,那時候我的作用是什麼呢?
王家隻會投靠到新帝和新後的身邊,誰還會在意我這個廢子。
我爹說完揚長而去。
他以為他捏住了我的軟肋,但是他錯了。
因為褒似雲懷孕了。
8
莊子上傳來消息,褒似雲已有孕一月有餘。
我將消息告訴蕭岸,他聽完呆立半晌,竟然露出了少見的迷茫之色。
「真的?」
我笑:「自然是真的,而且醫官還說,是個男孩。」
他臉上露出狂喜神色,在殿內來回踱步,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才道:「皇後……」
「陛下要去看看嗎?」
蕭岸聞言喜色漸消,初春事務繁忙,不像年末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搖頭:「朕不宜再出宮,還要勞煩皇後多照拂一二,至於似雲……她會理解朕的。」
我望著他。
他眼裡的無可奈何那麼多。
有時候想想,太英明的皇帝其實很累,反不如昏君隨心所欲。
「陛下。」我開口,「將人接回來吧,臣妾膝下該有一名皇子了。」
蕭岸不可置信。
「你……」
我說:「陛下不必出手,臣妾會安排好。」
既然王家那麼想要一個皇子,那我就送他一個。
接褒似雲回宮的事,我沒有通過宮裡。
我以調養身體為借口,讓家裡選合適的醫女進宮伺候,為此,專門回了一趟王家。
我回府探親,是陛下給我的恩寵。
伯父和我爹他們淺笑頷首,算是對我的表現很滿意。
我在王家待了半日,好容易從書房出來,辭了跟隨的侍女,獨自走在花園。
王家府邸廣闊,我幼時覺得天地不過就這麼大,走上好幾日,也走不出王家的大門。
府裡今日戒嚴,僕從不敢隨意走動,我屏退了侍女,最後走到了王家祠堂。
王家世代名門,祠堂牌位一目不可數。
我站在裡面,覺得那些先祖都在看著我。
他們一定能看透我的狠心,但是他們會不會如我爹一樣眼盲心盲,不知道我為何恨呢?
也許知道的吧。
這雕梁畫棟,不是平地而起,腳下埋了多少死人骨,誰能說得清?
世家望族要亂世求生,陰謀算計都不算過,我從來不覺得追求榮華富貴是錯。
可我恨他們以世家之名,以禮法宗規,啃噬人命。
這一個個木頭牌子,這頭頂的黑色牌匾,難道真的比人倫之情更重要?
如果是,那麼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爹到底又為了什麼?
我仰起頭,望著那最高牌位,胸膛如火,卻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我早流幹了淚。
9
祠堂陰冷,我良久未動。
「娘娘原來在這裡,讓人好找。」身後傳來人聲,值兄長走到我身邊,與我並立一起,也抬頭看著牌位。
「這裡沒有我娘。」我說。
王值兄長說:「也沒有我娘。」頓了頓,又衝我挑眉,「也沒有我爹。」
他父母長姐違背王家宗訓,自然不配進祠堂。
值兄長說:「我比娘娘慘一點。」
他話畢,我們相視一眼,終於忍不住笑開。
多年以前,也有這樣的一個日子,我與他在祠堂相遇。
隻是那時候我被鞭挞得遍體鱗傷,渾身湿透,恍若孤魂野鬼被扔在地上。
而他比我好一點,周身無傷,卻瘦骨伶仃,正縮在角落啃一塊沒有肉的骨頭。
我想幫著我娘逃出王家,他是無父無母,一個孤兒。
我們殊途同歸,最恨的就是這祠堂上的「王」。
可那時我們尚且不知,能否有蚍蜉撼樹的一日。
時光荏苒,過得如此快啊。
我喟嘆。
笑了一笑,心情沒那麼鬱悶,我說:「醫女入宮的事還勞煩兄長多費心。」
「娘娘放心。」值兄長道,「臣會為娘娘安排好一切。」
「多謝兄長。」
由值兄長幫我,褒似雲很快以醫女的身份進宮,喚作雲娘。
兩個月後,我被診出喜脈。
這是蕭岸的長子,也是嫡子。
我爹他們那麼自信,毫不懷疑,這未來的天子是王家血脈。
值兄長給我帶信,說家中正在為皇子謀算。
大約這兩年並未有太多贏面,王氏做派低調了許多。
蕭岸不是無能之主,與此等帝王拼心計,王家應付得應該很累。
家族要保持長久興旺,必然要有持之以恆的籌碼,蕭岸這裡既然不行,自然要改立君王。
世家最愛做這王朝更迭的幕後推手。
「隨他們去。」我說。
值兄長聽完不語,隨後問我:「娘娘到底是什麼心思?真的要將這孩子收養膝下嗎?」
我知道他的擔憂。
「無論誰做皇帝,他日我都是太後。」我說,「兄長放心,我雖然無意帝心,卻不代表我不惜命。」
值兄長哂笑:「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我目送他離開,坐在軟塌,看向身後。
褒似雲扶著多寶閣,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問:「你害怕?」
她搖搖頭,又咬住了唇。
「放心,等孩子出生後,你就可以回到蕭岸的身邊,做他正大光明的妃嫔。」
她張了張嘴,半晌低聲說了句多謝。
我淡笑。
未來的天子生母,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吶,我若是她,必然不會再感謝這樣的我。
可若她與蕭岸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會選這樣的一條路。
10
我入宮三年後,誕下皇子。
蕭岸很高興,親自為皇子取名,擬了幾個字拿不定主意,來問我們的意見。
褒似雲柔柔一笑:「臣妾也不知道哪個好,陛下還是問問皇後娘娘吧。」
蕭岸於是看向我。
我說:「睿就很好。」
蕭岸笑著點頭:「的確,朕也覺得這個字很好。」
於是皇子定了名諱,蕭睿。
蕭睿剛滿百日,蕭岸便冊封他為太子。
中宮嫡出,身份正統,沒有人有異議。
因醫女有功,我將她送到了蕭岸的身邊。
蕭岸還有些擔心,我說:「陛下若不放心,就讓她先做一個女官吧,等日後她為陛下調養好了頭疾,陛下再冊封。」
蕭岸沉吟,半晌道:「可是宮中並無女官。」頓了頓,「自來也沒有女子為官。」
「那是以前。」我說,「陛下推行新政惠及萬民,女子自然也在其中,封女子官職品級,容她們進宮任職,未嘗不可。
「朝廷守舊一派總以禮法非議新政,陛下要做開明聖主,當行亙古未有的決策。」
蕭岸失笑:「讓女子做官,難道就是良策?」
「自然。」我點頭,「甚至不僅如此,也當開放民風,許女子二嫁,下堂妻不進庵堂,失夫者不必守節,無子者不得被休,失貞者不浸豬籠,夫若有失德之處,妻也可上達訴狀,請公法處置。」
我話畢,一室寂靜。
連蕭睿的哭聲都小了。
褒似雲睜大了眼看我。
她一定覺得我在說瘋話。
但是蕭岸卻不動聲色,他隻是吩咐褒似雲帶孩子先下去,隨後讓我送他一程。
夜明星朗,這是我與他第一次在宮中同行。
「所以,這才是皇後的目的。」他說。
我沒指望瞞過他什麼,我的心思如此淺薄,以蕭岸的心機,此刻應該已經猜透了許多事。
「我聽說,你母親是因病去世。」
我停下腳步,面對他:「我的母親,死時不過二十七歲,她一生育有三子,除了我,剩下的兩個都沒有活下來。
「我的大弟弟,三歲那年因頂撞了祖母,被祖母罰跪祠堂,後得了風寒,高燒兩日後沒了聲息。
「我的小妹。」我頓了頓,咽下一點酸澀,繼續道,「……我的小妹,出生便是死胎。」
蕭岸驚訝:「為何?」
他大約以為王氏高門,我娘應該受盡呵護,孕期必然能得到很好的照顧。
「陛下。」我說,「若是一個女子活得窒息,白日不得自由,夜裡不能成眠,那當然不要指望她生下健康的嬰孩。」
蕭岸聞言沉默一息,隨後問:「後來呢?」
我轉身繼續向前,口中道:「後來她產後虛弱,形銷骨立,死在某個夜裡。那時候我尚在夢中,不知她已悄然離開,隔日我去給她請安,才被告知她沒了。
「她死得不體面,葬禮從簡,王家未設靈堂。」
今夜的月格外亮,我腳步緩緩,踩著月白。
和多年前的那一夜格外像,我踩著月光,扒開了她的墳,將她屍骨挪與我小妹一起。
死胎不吉,小妹獨自被葬在無名崗,母親寂寞,希望她能陪著。
隻是這些,沒必要再跟蕭岸說了。
「陛下,這便是我的原因。」
世家名門淑女,也有不堪的過去,甚至,無法磊落地告知夫君一切過往。
11
蕭岸最終設立了女官,並將和離休妻之類律法做了調整。
雖然沒有完全按照我的心願,我已經滿意了。
我明白這對他是怎樣的為難,他要挑戰的除了世家,還有新貴,甚至他一手提拔上來的那些天子門生,人人都在勸他放棄。
「此策,無益國體,反動搖民心。」折子上這麼說。
蕭岸擱置,沒有處理。
我爹聽得消息,入宮問我可知陛下為何會有此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