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7
爹牽著馬兒抖落了身上的殘雪。
他一進院子,娘就端著煮好的熱湯迎上去:「快,喝點姜湯驅驅寒。」
大雪一直在下,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
幾個村民打著燈,冒著大雪從我家門口路過,被我家院子外築好的巨大鐵罩給驚呆了:
「這怎麼給自家築了個如此之高的鐵籠?難道是防賊嗎?」
「這哪兒是防賊!野獸看見都得繞著走!」
「鄉親們,今年……這天不對啊。」
「是啊!十月都還沒過,怎麼下大雪了呢?」
談話間,我大伯從他們後面擠上來,看著我家如鐵籠般的院子,探進頭來:「程阿弟,你怎麼把鄉下老宅弄成這樣了?要防啥啊?」
我爹循聲而去發現了大伯,立刻熱情地沖出去,卻被我半途一把拽回來:「爹,別去!前世鬧饑荒就是大伯帶頭找的流民,搶了我們程家大宅!活生生餓死了我們!」
娘冷眼看著被「鐵籠罩子」擋在院外的大伯,表情一點都不意外:「你程家兄弟裡,就你這大哥最壞了!表面上笑嘻嘻的是他,背地裡拿了你東西還咒你死的,也是他。」
我娘說得沒錯。
大伯這人又自私又妒忌,與我爹老好人的性子截然相反。
他一直打著我爹兄弟的名號來鹽莊私拿銀兩,有時賭癮發作,就打著我們鹽莊的名頭賒賬去賭。
大伯十賭九輸,所以我們家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來上門要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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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對他做的事全都心知肚明,卻一直默不作聲。
他向來認為兄弟親如手足,大伯不就是拿點兒錢嗎,反正他銀子多到根本花不完。
可我娘卻早忍夠了,一聽說大伯將來還會害死我們程家,這時哪裡還會讓我爹去給他開門,索性喊了幾個家丁,硬是把我爹從門口綁回了屋。
娘把爹丟回屋,將主屋的大門毫不留情地關上了。
大伯一看,氣得在院子外血淋淋地罵我爹:
「孬種啊!虧你程德海一個大男人,竟被一個娘們拿捏?!
「你對得起我們死去的老娘嗎?
「沒有娘拉扯你!能有你的今天?!
「呸!程德海,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偽君子!」
我端著我娘燒的紅燒肉,故意隔著鐵門在大伯面前吃起來:「對了大伯,你罵我爹是豬,那你是什麼?」
紅燒肉醬汁甜而不膩,好吃得我想哭。
大伯被我這賤兮兮的樣子氣得破口大罵:「吃吃吃,怎麼不吃死你!我們程家,有你女子說話的份嗎?!就該讓你爹早點把你嫁了!」
娘聽見這話,沖出來猛地朝他潑了一盆滾燙的開水:
「小梨是程德海的女兒!我們程家輪不到她說話,難道輪得到你?」
我故意朝我家狼狗丟了一塊肉,可眼睛卻朝門外的大伯瞟:「大伯你別叫了!我家大黃都沒你能叫!你還是趕緊回家多吃幾口飯吧。趁著現在做個飽死鬼,總比以後在饑荒裡凍死強!」
大伯惡狠狠地指著我和我娘:
「行!你們給我等著!
「真是什麼樣的賤人教出什麼樣的女兒!等著!早晚讓我弟休了你!」
8
吃飯時我說了大伯在饑荒時害死我們,企圖吃咱家絕戶的事兒。
可我講了半天,我爹還是不肯信。
當晚,他輾轉反側,睡著了都要爬起來敲我門:「小梨,你大伯真有你說的這麼惡毒?」
他寢食難安,愁眉苦臉的,看著比皇帝還操心:
「瞧瞧,這雪災已經來了,那村民怎麼辦?他們會餓死凍死,而我們程家取之於民,理當分發糧食,接濟他們。」
我爹程德海人如其名:厚德,愛管閑事,事兒管得比海還寬。
為了打消他這念頭,我狠狠潑他冷水:
「饑荒的時候餓死一大片,那時人餓起來做的事比牲口還不如,哪還會有人性?全是湊熱鬧趁火打劫的,前一世他們搶空我家的糧還嫌不夠,連還在吃奶的弟弟都沒放過!
「爹覺得他們可憐?可他們呢,恨不得我們程家永遠消失在這場饑荒裡!」
我爹一聽,又氣又驚,總算不再提起要救濟村民的事兒了。
9
雪已經下了三天三夜。
村民從我家門口路過時,互相交換消息,說今年這場大雪來得又早又急,積雪堵了山外的官道,冰封住了運河,所以咱這兒的糧食和肉越來越貴,大家都快買不起了。
有些察覺到的,已經閉戶藏糧,足不出戶。
可這還隻是剛剛開始。
當初這場暴風雪斷斷續續連著下了三個月。
第一個月大雪封山,去糧倉運糧的人全被雪困死在途中,而接濟的朝廷官兵遲遲不來,大家糧食有限,為了活下去,就有強盜到處流竄,砸門殺人,搶家劫舍。
第二個月,雪依然斷斷續續地下,可大家早已吃盡餘糧,燒空柴火和炭,餓死凍死了很多人。
第三個月,大雪已經差不多停了。
可那時我們所有人的房子盡數被埋在雪裡,作物全部被毀,我們在漫長且寒冷的饑荒中,開始了十分艱難的家園重建。
「小梨!快來吃哥給你烤的雞翅!」
滋滋冒油的翅尖被我哥從後廚端出來,饞人的香氣瞬間將我從回憶裡拉了回來。
他極寵溺地看著我:「小梨,哥給你在院子裡養了雞,以後小雞變母雞,母雞下蛋生小雞,在這雪停之前,你想吃多少雞就吃多少雞!」
娘聞著肉香,忍著饑餓把吃奶的弟弟哄睡,這才輕手輕腳地過來吃飯。
此時院子裡的雪越來越厚,我爹拿著掃帚掃完雪,進來時整個人都被凍得發紫:「這雪下個不停!過幾天肯定會埋了我們!」
為了不被雪埋住。
我們隻好讓家裡的壯丁輪流掃雪,日夜不歇。
10
吃好晚飯我和娘剛剛坐下,院子裡的大狼狗突然拼命狂吠起來!
風雪中傳來忽高忽低的喊叫:
「程青梨!
「開門!!
「不開門是想凍死你夫君嗎?!」
這自命清高的口氣,聽著好像他同意當我夫君,是我多大的福氣一樣!
我一骨碌站起,朝院門外望去。
黑夜裡打著燈籠,站在院外探頭尋我的男子,正是鄒玉!
他是怎麼來的?
他怎麼還會有臉來!
11
漫天風雪中。
鄒玉帶著一家老小投奔我來了。
裹著黑袍的妓子躲在鄒玉身後搖搖欲墜,她手裡忽明忽暗的燈籠,襯得她這張玲瓏小臉愈發地可憐。
一個急風打過來,她像隨時會碎掉的雪花,倏地倒了下去。
這可把鄒玉心疼壞了,解下披風裹在她肩上:「棠兒,委屈你了。」妓子順勢一倒,靠在鄒玉懷裡嬌嗔:「隻要有鄒郎在,再大的風雪,妾身也是不怕的。」
嘔——
我要吐了。
怪不得鄒玉一家都喜歡她,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說話一個比一個惡心!
「兒子!
「你不是說程家女兒對你言聽計從?怎麼這麼久也沒見她來給咱開門?!」
鄒玉把他母親也帶來了。
老太婆縮在風雪中,被大風大雪凍得又急又氣,就連說話也全是惡意:「之前死乞白賴要嫁給我鄒家,現在故意賭氣不嫁耍什麼小姐脾氣!不嫁?好,那我們就退婚!看以後誰還會要你!你們程家就是再有錢,也沒人會娶一個被退婚的女子。到時候我看你哥哥還怎麼抬頭做人!」
瞧瞧她這老謀深算的樣子,好像我有多在乎自己名聲似的。
可她也不想想,要是我在乎名聲,當初又怎麼會追著她兒子又撒錢又倒貼?
如今我不愛他了。
別說被他鄒家退婚,就是他鄒玉跪下來求我,我也絕不會再多看一眼。
鄒玉朝我家院子裡探頭,看見正屋大門虛掩的門縫,更加來勁兒了:「青梨,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今天我帶著棠兒一起來給你道歉了。」
鄒玉何時向我低過頭?
這會兒想必發覺家中無糧,害怕在這大雪天挨餓,這才想起我來。
他忍著脾氣:「小梨,我娘再怎麼也是長輩,你怎好讓她在外頭受凍?還不趕緊請她進去,叫你家廚子為她做些熱湯熱飯!」
巧了不是。
鬧饑荒時,就是這老太婆冒著大風大雪也非要去找人牙子,好趁機賣了我,幫兒子名正言順地抬妓為妻!
所以現在我對鄒玉母親的恨,隻會比他深。
「誰啊——
「怎麼這麼吵?」
我娘聽著煩,實在坐不住,便披著厚襖子出來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