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以了,再磨蹭就不禮貌了。」
59.
我將時妄從被窩裡逮起來,全然不顧他正發著燒的事實。
「時妄,你聽好,這裡是䔄草織造的幻境,也是你的心結所在。想要從幻境裡出去,必須解開你的心結。」
他的心結是清極仙尊,這點我並不意外。
我更在意的是,清極仙尊如此待他,他竟然還要在十年後竊取我師門秘籍,投靠清極仙尊。
時妄他,比我想象的更偏激。
若是今日不把心結給結了,日後必定要闖下大禍的。
「可如果我不想解開呢?幻境中很好,有師姐,我如果出去了,師姐又會對我避而遠之,甚至不與我說話。」
被窩裡的小孩委屈地撇起嘴:
「我做了錯事,我偷了密室的書,師姐也不罵我,師姐也不再讓我跟著了。」
「時妄。這是你的人生。」
我正色道: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被困在你的幻境裡。你做的選擇,你做的錯事,你要有自己承擔的勇氣,而不是拉另一個無辜的人下水。」
時妄怔愣了一下,眼神逐漸清明。
他思索片刻,繼而可憐巴巴地央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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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師姐,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答應了。
60.
要見清極仙尊很簡單,隻消把那個被捆起來的弟子放跑就行。
不一會兒,清極仙尊帶Ṱū⁺著烏泱泱的弟子趕來了。
他這時候還沒絮山羊胡須,長相周正,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清極仙尊指著他挨了打的弟子質問我們:
「小友,你們無緣無故毆打我派弟子,可是想與我派結仇?」
不等我們說話,他話鋒一轉,扯到時妄身上:
「再者,這是有幾分仙根的農家子,雖資質平庸,但我已決定收他為外門弟子。可他貪心不足,竟謊稱自己是我的兒子,毀我清譽,我懲罰他,有何不可?」
我說:
「揍他就揍他,還需要挑日子嗎?」
清極仙尊:「……」
他召出了命劍。
61.
時妄擋在我面前。
盡管才五六歲的他小小一個,並不能將我護周全。
他道:
「清極仙尊,我的心結並不是在於你不肯認我。
「而是在於,你為了一己私欲,向帝王獻上魔族制作長生藥的秘方,被我娘發現後,又將她給殺害。
「你不敢承認,現在我Ťűₜ來幫你公之於世。」
62.
幻境消散的那一刻,時妄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他說師姐,多謝。
我沒有在他身上看見熟悉的時妄的影子。
他的瞳孔幹淨得不染纖塵,是我所不熟悉的那個五六歲的孩子。
63.
容不得我細想,我醒了過來,看見小師妹的臉。
她讓我枕在她的頭上,是以我睡得很舒服。
至於大師兄和時妄。
他們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
舒不舒服不重要,沒死就行。
小師妹驚喜地嚷嚷:
「太好了!師姐你終於醒了!」
我這才發覺還有一人,白衣染雪,執劍護在前方。
他身前是千軍萬馬。
所有門派的仙尊和弟子異口同聲地質問他:
「長玦,你當真要為了一個魔族異類,與整個仙門為敵嗎?」
師父道:
「他不是魔族異類。
「他是我的徒弟。」
64.
時妄也醒了。
他皺著眉,扶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
他冷笑:
「魔族異類?我敢將我這身仙骨剖給你們看,但清極仙尊,你敢和大家解釋你私藏魔族禁書的事實嗎?」
清極仙尊依舊是那副淡Ṭü₆然的做派:
「時妄,不要含血噴人,我們有人證。」
「我可沒說,我沒有證據。清極仙尊不妨回頭看看,這是什麼?」
清極仙尊神色大變。
人群哗然。
我看見時妄舉起一本書,上面黑霧騰騰。
這回都用不著小師妹提醒,上面濃鬱的魔氣燻得我打了一個噴嚏。
他一打開,我聽見萬鬼同哭。
那是無數冤魂凝成的怨氣。
時妄說:
「這就是你交予人間帝王,制作長生藥的秘方。
「這樣的書,你的藏書閣裡可不止一本,需要我幫你再搜查一番嗎?
「我的好父親。」
65.
時妄兜兜轉轉,仍然執意要拜入清極仙尊門下的原因,並不是想認他這個父親,也不是圖謀名利。
他是想搜集清極仙尊私藏魔族禁書,圖謀不軌,為禍人間的罪證。
也還他娘一個清白。
66.
仙門坐不住了。
清極仙尊名滿天下,出了這檔子醜聞,無論如何都要給出個交代。
他們商議著將時妄和清極仙尊分別關押。
一個剖開來看看是否真的有仙骨。
另一個則搜查一番藏書閣看看是否真的藏有魔族禁書。
商議結束。
他們準備動手。
我想上前攔住那幾個走向時妄的人,反被師父給拉住了。
我焦急地小聲解釋:
「師父,不能叫他們剖時妄的仙骨,廢去一身修為不說,怕是連命都難保。」
師父卻示意我看向清極仙尊。
他臉色陰沉得快要滴水,任憑仙門的人如何與他交涉,他都一言不發。
他忽然癲狂大笑起來。
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笑完,他陰鸷地瞪著時妄:
「早知當初,我就不該仁慈,留你一命。
「你早該和你那卑賤的阿娘一起去死!」
他的臉扭曲可怖。
已渾然看不出有半分仙尊的樣子。
67.
師父說,清極仙尊也是仙骨,入不了魔的。
但他大抵是學了什麼旁門左道的術法,因此出手狠辣歹毒,有魔氣縈繞。
師父護著我們幾個,沒留意時妄從旁邊蹿了出去。
師父說:
「算了,時妄比你們幾個資質好太多了,我不擔心他。」
老頭嘴上說著,卻還是分了心。
沒留意,小師妹也蹿了出去。
師父:「!!!」
師父:「這還了得???」
他一腳把大徒弟給踹了出去:「保護好你的小師妹!」
68.
清極仙尊到底是寡不敵眾。
他披頭散發,被眾人執劍團團圍住。
他擦去唇邊鮮血,又笑了。
我以前老是不明白那些反派死之前為什麼那麼愛笑,現在我懂了。
這叫虛張聲勢。
他虛張聲勢地笑了兩聲,又虛張聲勢地從懷裡掏出兩本泛黃的古籍。
師父握著劍的手抖了兩下。
因為清極仙尊拿出來的,是我們門派的秘籍。
「聽聞這裡面記載了世間最厲害的劍訣,非最後關頭不得學習。既然大家都不願讓我好過,那我死也要拉著你們一起。」
他掃了一眼。
笑容凝固。
他翻了兩頁。
笑容消失。
他翻完兩本。
口吐白沫。
我大受震撼。
我問師父:
「這是什麼厲害的劍訣?」
師父沒回答。
師兄回答了:
「《天降寵妻:仙尊爹地接招吧》。」
69.
時妄偷了密室的秘籍,但沒完全偷。
他偷的正好是師兄的兩本珍藏。
很多人都敢說,隻有大師兄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就在大家都被我派秘籍所震懾,不敢輕舉妄動時,不知從哪個角落裡伸出一把劍,不偏不倚,正好扎向了清極仙尊的心髒。
清極仙尊毫無防備,腦殼一歪,噶了。
那把劍我認得。
師父也認得。
是小師妹的。
她收了劍,躲在人後偷偷拭淚。
向著西方跪下,磕了三個頭。
我想她阿娘如果瞧見了,應該也會很欣慰。
70.
等等。
阿娘?
我靈光一閃,好像明白了秘境消散前,我阿娘嘴裡在念叨什麼了。
她說的是:
「昆侖。」
71.
我問師父:
「當初將宮城地下不法煉藥場所搗毀的時候,有那麼多活著的孩子,為什麼偏偏選中了我當你的徒弟?」
師父說:
「是你阿娘求我的。她三步一叩首,跪上昆侖山,說隻求長玦仙尊能救救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名叫嫋嫋,是全宮城最守規矩的孩子。」
我這才知曉。
原來那不是幻境。
那是過去。
我阿娘早就在想法子救我了。
她也不是自願將我送去煉藥的。
72.
師父常教導我們,個人有個人的緣法。
很多時候,並不是命運選擇你,而是你選擇了命運。
我們站在山頭,遠遠望著眼前亂成一鍋粥的人群。
我冷不丁地開口問大師兄:
「你的心結是什麼?也是你的過去嗎?
「你在魔族的過去?」
師兄給我嚇得手足無措,險些一頭從山上跳下去。
他無助地摟住了自己,問我: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剛才還不知道,不過現在知道了。」
大師兄:「……」
我說:
「那天在藏書閣門口,小師妹說聞到了魔氣,那天在山上的隻有四個人,我原以為是時妄身上揣著那本書。
「可剛剛在秘境之中,小師妹又說,䔄草是魔界之草。就連時妄和小師妹這麼勤勉的人,都不清楚如何破解䔄草的幻境,怎麼你這樣不學無術的廢物卻了如指掌?」
大師兄:「?」
大師兄:「我飽覽群書!」
我壓根不想搭理他這麼蒼白的辯解。
我直截了當:
「所以,你在幻境裡做出了怎樣的抉擇呢?」
73.
大師兄說,他爹,是魔教教主,隻有他這麼一個兒子。
原本是照著接班人去培養的,一不小心養歪了。
他對什麼修煉,什麼一統天下毫無興趣。
隻想當個簡簡單單,沒有煩惱的戀愛腦,就算叫他吃十八年野菜也可以。
我:「釧,是你嗎釧?」
釧說:
「我爹那個人,野心比天大,天天強迫我學習、修煉,還要我吃人血煉成的丹藥。
「這我能吃嗎?這不幹不淨的,萬一吃壞了肚子怎麼辦?
「所以我就跑了。
「跑路之前,我想著萬一迷路了怎麼辦?就一路走,一路做了標記。
「這標記被仙門中人發現,一股腦兒搗毀了我們魔族的老巢。」
釧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的心結是,我害死了我爹,我不曉得他能不能原諒我。
「所以幻境裡我去找他道歉,他卻說,我選擇的路沒有錯。
「他生前沒想明白是如何養出了我這樣的廢物兒子。
「臨死了,才記起,在我出生之時,他許下的願望並不是叫我光復魔族。
「而是叫我平安快樂地活著。」
74.
大師兄說完,平靜地看著我:
「魔族曾有兩撥前來尋我的人,一撥在藏書閣門前,一撥在招搖山秘境之內,我都打發幹淨了。現在你要趕我走了嗎?小師妹。」
我給了他一拳:
「趕你走了,後山的落葉誰掃?水缸的水誰挑?我上課睡覺誰給我打掩護?
「不許走,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在一起。」
75.
西邊月落。
東邊太陽初升。
清極仙尊死後,仙門計劃著一把火燒了他的山頭,將他留在這世間的所有痕跡全部抹去。
師父不愛參加這種討論,他說比試結束了,要帶我們回家。
還去過以前那種,大師兄看話本,我睡覺,小師妹練劍的日子。
至於時妄。
我走了幾步,看見跟在我們身後的人。
他還是像影子一樣,不出聲,但又不舍得離我們太遠。
我向他招手:
「過來吧,我們回家。」
時妄眼睛一亮,向前小跑了兩步,又停下了。
他低垂著腦袋,像垂頭耷腦的小狗:
「可是師姐,我做了錯事。」
「行了,」我打斷他,「回家再說。」
76.
那些不堪的往事都燒成灰燼了,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
先回家吧。
回家再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