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是個小瞎子,她看不到村口掛起了紅燈籠,在外玩了一天高高興興地回家,誰知道就遇到了這樣的事。
全村的人跪在地上求他,頭都磕爛了,那個人也沒放過小瞎子。
後來全村就一起把他殺了,他不該把老實人逼到那份上。
我們已經做小伏低,百依百順了,就最後一絲底線,他不應該踐踏。
「人殺了,我們就把他埋在村後的空地上。」我指了指阿九手裡嘎嘣脆的蘿卜,「種上了蘿卜。你沒發現我們村的人都不吃那的蘿卜嗎?」
阿九手裡的蘿卜摔到了地上,接連「呸呸呸」了好幾聲,滿臉崩潰:「啊啊啊!我以為你們都不喜歡吃脆的!」
「好了,現在秘密都告訴你了,你徹底是我們村的人了!」
10
阿九現在徹底變成我們村的人了,偶爾大嬸們還會打趣叫她「公主」,她也隻是笑笑。
我倆在山坡上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紅燈籠,下面的喧囂聲刺耳,就用手堵住,不看,不聽,可能就會好過一點。
沒辦法,小老百姓的日子就是熬,就是忍。
我跟阿九並排躺在山坡上,看天上的星星,不約而同地發出「哇」的感嘆。
真美啊,要是以後天天能過這樣的日子多好啊,我美滋滋地想。
旁邊的草叢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爛醉的士兵突然蹿了出來,他看到我和阿九,兩眼都在放光:「有女人!」
完了,我心裡重重一沉,他那麼大的塊頭,我跟阿九加起來也打不過他。
阿九將我護在身後,身體明明都怕得打顫了,還要保護我:「別過來,我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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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企圖用自己的身體嚇退對方,誰知道對方聽說她是公主後,反而更興奮了,摸著下巴淫笑:「公主?老子今天幸運居然能玩到公主!」
說著扯開嗓子衝下面喊道:「兄弟們,這藏了個女人,還說是個公主!快來啊!」
阿九狠狠推了我一把:「跑!」
「一起跑!」我拉著她的手不放,求她跟我一起走。
「跑不掉的。」阿九看著山坡上聚來的男人,將我推遠,「村裡的大人都要保護小孩!現在輪到我保護你了!」
「娘說過我們是一家人,我要保護我的家人。」她對我眨眨眼,輕聲說了句「別怕」,自己卻扭身跟那個男人打成了一團,臉上重重挨了幾個嘴巴後,被好幾個人踩在了地上。
那男人滿臉兇光地罵道:「臭娘們敢打我!」
「大爺。」驕傲的阿九突然溫柔地開口,她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別人,忍不住哭了,「怎麼都行,別殺我,求求你了。」
男人的自信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幾個男人圍著她大笑了起來:「還跑了個小的,不追了!幹巴巴的黃毛丫頭,有這一個夠了。」
他們像捆牲口似的把阿九帶走了,那些人扛著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我看不見。
第二天我們在草叢裡找到阿九的時候,她渾身都是傷,隻剩一口氣。
我娘用被子將她裹起來帶回了家,我們都以為她活不下去了,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是公主,那麼高貴的公主,卻遭遇了這樣的事,肯定活不下去了。
我娘不讓我放牛去了,天天守在阿九身邊,怕她尋死。
村裡的嬸子們一有空也會來我家陪阿九。
她們嘴笨,不知道說些什麼,就隻是靜靜地坐在炕上陪我們待一會兒,納鞋底的納鞋底,挑豆子的挑豆子。
偶爾也會感慨地摸摸阿九的頭發,憐惜地說道:「是不是不回來比較好?在宮裡吃香的喝辣的,非來我們這過這種苦日子。」
不等說完,自己的眼淚倒是先流了下來。
阿九能說話的時候,就會安慰我們:「別怕,我不會死的。」
她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堅定:「女人被男人欺負了就該死嗎?那些欺負別人,傷害別人的人為什麼不去死!我不要死,我要好好活著,等我好了,我要去放牛,撿牛糞,天氣好了咱們一起去摘野果。」
我娘抱著她哭了出來。
人走後,阿九才悄悄跟我們說,這些比起她經歷過的不算什麼。
皇城破的時候,她跟姐姐還在為一塊衣服料子爭執不休,轉眼金人就殺了進來,她的那些姐妹、娘娘們都被像牲口似的打包帶走了。
昔日高貴的娘娘們,像牛馬一樣被金人淫虐,沒有人能例外,她也是。
她的父兄,一面諄諄教育她們要順從,服侍好那些金人,這樣她們才能活下去,另一面又鄙夷這些失了貞潔的女人怎麼還不去死,怎麼還有臉活在世上,仿佛跟她們說一句話都髒。
阿九說她不明白,她隻是想活下去,有什麼錯呢?
跟她搶過衣料的五姐被送給了個老王爺,折磨不到倆月死了。
小時候帶她放過紙鳶的娘娘去了浣衣坊,再也沒有出來。
花一樣嬌豔的女人們,一場急風驟雨,就簌簌落了一地。
她本來也要死的,是那場病陰差陽錯地救了她,我買下了她,她才活到今天。
11
春天的時候,有個男人來村裡找阿九。
阿九跟他面面相覷了好一會,那男人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公……主。」
阿九也硬著頭皮叫了聲沈將軍。
兩人在屋子裡吵了起來,我聽到沈將軍讓阿九跟他走,阿九不肯,非要留下。
我抱著我娘的腰,憤憤不平地流淚:「他怎麼早不來,他若是來得早,阿九也不會受那麼多欺負。」
我娘笑著在我額頭戳了一下,罵道:「阿九都不指望靠男人救自己於水火,你還做夢?去去去,放牛去!」
我以為阿九會跟沈將軍回去,沒想到沈將軍卻留下了:「公主什麼時候走,我什麼時候走。」
他硬邦邦地落下這句話,也住在我家不走了。
阿九聳聳肩,嘴上說著「隨你」,可是使喚起他來一點沒客氣。
刷豬圈,用牛糞壘牆,修快塌了的屋頂,每一樣他都幹得很吃力。
他是將軍,不是農夫,壓根幹不來這些活。
在看到我和阿九將熱乎乎的羊糞塗到對方臉上的時候,沈將軍終於崩潰了:「……能別這樣嗎?」
我跟阿九扭頭看他,一臉不解。
他手指顫抖地指著我倆臉上的羊糞,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你能別當著我的面,這麼……」
他咬咬牙,像是終於要放棄了:「公主,你想用這種方式趕我走,你成功了,我走。」
阿九雖然在笑,可我看出她眼睛裡是藏不住的失落:「沈將軍,我不是想用這種方式趕你走,相反,我帶你體驗的就是我再尋常不過的生活。」
「早上起來喂豬喂雞,放羊放牛,撿牛糞,挖野果。每天每天我都是這麼過來的。至於這個——」她指了指臉,「也不是故意要惡心你,羊糞能讓我的臉湿潤,不幹裂流血。」
「沈將軍,我覺得你好像有點喜歡我,可你喜歡的,究竟是公主姜沉璧呢,還是……現在的阿九?」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我變了,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你能喜歡上現在的阿九,那麼或許我們可以……」
後面的話她沒說出口。
沈將軍半夜就走了。
12
我氣得直捶阿九,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跟沈將軍走,留在我們這個村裡,吃不好喝不好,每天提心吊膽的有什麼好的。
阿九揉揉我的頭:「不是說了是一家人?我病了殘了傻了都不會嫌棄我,那我又怎麼會拋棄你們?」
沈將軍像一陣春風,短暫地吹過,在每個人心頭都蕩起了一陣漣漪,轉眼又消失不見了。
半夜的時候,村裡的狗忽然狂吠了起來,大家披著衣服出門一看,全是兵,密密麻麻的,看不到頭,將我們村子圍了十幾層。
大人們將孩子護在中心,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不知道怎麼就惹出了這樣大的麻煩。
「各位官爺,不知何處得罪。」我娘的話還沒說完,就看沈將軍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旁邊站了個很年輕的男人。
那男人很有氣勢,昂著頭眯眼在人群中掃了一圈,視線定在了我身後:「沉璧,過來。」
沉璧就是阿九,姜國的十二公主。
阿九從容地從人群中穿過,走到那人面前落落大方地行了個大禮:「參見皇上。」
「皇上?」
「皇上來了!」
村民慌慌張張地跪下磕頭,我們沒見過什麼大官,也不懂他們那些禮數,隻知道遇到得罪不起的人利落地跪下磕頭,說好聽的話,就能保住性命。
「拿來!」皇上眼神都沒掃我們一眼, 隻衝阿九伸出了手,「給我, 然後咱們一起回家,你還是公主。」
阿九仿佛早就準備好了, 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包袱遞到了男人手上:「三哥,我不回去了。請三哥把這個村賜給我, 劃做我的公主府吧。」
阿九回頭看了看我們, 笑了:「按制, 公主府有府兵八百,三哥,我隻要八百人。公主受天下人供養, 我如今也要幫一幫天下人。我力弱,隻能護住這一村的村民。盼望這覆巢之下, 我們還能暫且做一下完卵。」
村民聽阿九這麼說,都紛紛哭了出來。
沒人知道這對我們意味著什麼, 八百人,有這八百人的保護,我們就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不用被人欺凌, 擔心丟了性命。
皇上最終還是同意了阿九的條件,不過區區八百人, 跟他能得到的東西相比, 不值一提。
阿九領著我們跪在村口, 叩謝皇恩:「阿九代村裡的百姓謝皇兄恩典, 鬥膽為天下百姓請願, 盼皇兄早收故土, 天下安寧。」
那道身影都消失不見了,我們才敢從地上爬起來。
「阿九。」我扯了扯她的袖子,好奇地問道, 「你給他的是什麼啊?」
「多嘴瞎打聽什麼!」我娘給了我一巴掌, 面對阿九突然有些局促,小心翼翼起來。
「咦~」每擠一個,我都要咬咬牙,搓一搓身上起的雞皮疙瘩。
「一可」金人攻破宮城的時候,不但帶走了姜國皇室, 還帶走了傳國玉璽。
阿九重病被發賣的時候, 就偷了玉璽,帶走了。
本來沒想拿這個做交易的, 隻想報仇。
憑什麼我要死了,你們還活著?那就讓你的寶貝玉璽跟我一起消失吧!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就把玉璽埋在我家豬圈裡, 直到那天她在山坡上, 聽見我說「天下太平, 老百姓才能過上好日子」,她就想這塊玉璽是時候重見天日了。
沈將軍要走的那天晚上,她送給他一塊布, 是傳國玉璽的拓印:「讓我三哥親自來, 我就給他。」
她現在誰也信不過,她想憑這天下至寶,為自己, 為全村再爭取最後一次機會。
一次能堂堂正正站起來做人的機會。
她贏了。
她記得小時候父皇和母妃總說女孩子不行。
她們姐妹做得再好,都比不過哥哥們的一根手指。
可如今,她突然笑了:原來你們錯了啊。
一直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