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5
可我們沒能永結同心。
前世,楚慕遠戰勝歸來時,隻看到了我被大火燒得漆黑的屍骨。
那一日,百戰百勝的宣平侯走出沈府,跌跌撞撞,背影如同一條喪家之犬。
人人都知道他的未婚妻死了,於是流水般的媒人來到府上,勸他節哀順變,為他介紹新人。
楚慕遠趕走了他們,然後獨自來到了京郊佛寺。
佛寺有三千級臺階,他一階一階地磕頭磕了上去,點燃了長明燈。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楚慕遠突然哭了。
他對著滿殿神佛叩頭,一下又一下,求他們救救我,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他磕得額頭全是血,直到一個灰色身影在他面前停下。
獨臂的僧人垂眸望著他,眼神悲憫。
「人間最是相思苦。」
「罷了,我成全你。」
16
Advertisement
楚慕遠並沒有告訴我這些。
是塵一大師告訴我的。
那一日,他為大夫人敲了整夜的木魚,離開沈府時,對著送他的我笑了笑:
「姑娘,我的苦在於生離,那個求了你重生的人,他的苦在於死別。」
「好在如今,你們有重見的機會,請務必珍惜這段緣分。」
月色下,塵一大師向我合掌。
他自己愛別離、求不得,但仍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
此刻,我看著呆滯的沈琬容,輕聲道:「你明白了嗎?姐姐。」
「所謂的歌舞才藝,博得的不過是一時的寵,而愛,從來都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它需要兩顆心的相知相許。」
「我與他結緣或許是因為綠腰舞,但他愛上我,恰恰與綠腰舞無關。」
「自始至終,結局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他不愛你,並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你不是我。」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便不會被大夫人收養,更不會知道塵一大師的故事。」
「所以,我這一世的幸福安穩,全要多謝你的成全。」
17
沈琬容瘋了。
她在夜半時分逃出了關押她的宗祠,然後來到趙姨娘的屋子裡,掐住了趙姨娘的脖子。
我以為整整兩世,她最恨的人是我,到頭來卻發現,她真正最恨的人,是趙姨娘。
前世,是趙姨娘在侯府來求娶我時,跑到大夫人的院子裡耀武揚威。
她說自己比大夫人得寵,自己的女兒也比大夫人的女兒更爭氣。
「寧兒跳了我教她的綠腰舞,小侯爺對她一見鐘情。不是奴家誇口,誰學了這支舞,誰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
跟著大夫人的沈琬容聽到了這話,將它當作了事實,由此產生了執念。
這一世,為了學到這支舞,她忍受著趙姨娘從小到大對她的種種利用和折磨。
卻不想,最終一切都是一場空。
沈琬容掐著趙姨娘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尖叫。
而趙姨娘也拼命掙扎,毫不示弱地罵了回去:「沒出息的東西,你自己沒用,得不到男人的心,如今反倒怪起我來了!倘若當初我收養的是寧姑娘,她現在早就嫁進高門,接我過去一起享福了!」
她們廝打間,碰翻了燭臺。
熊熊大火燃燒又熄滅,昔日裡鑲金雕玉的屋子被燒成了一片廢墟,而趙姨娘與沈琬容,也全都殞命其中。
不過短短幾個月,爹就將那房間重新修葺好,新入府的姨娘住了進去,據說那姨娘昆曲唱得最好,多次在外得意洋洋地說:
「別怪老爺這樣寵我,若是有誰能將這首《牡丹亭》唱得像我一樣好,誰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
……
沈府的爛糟事,再與我無關了。
一年後,我與楚慕遠正式成親。
出嫁那日,我穿著嫁衣,拜別高堂。
大夫人坐在高處,此時此刻她應當按照流程說些體面話。
比如侍奉夫君,孝順公婆。
但這些大夫人都沒有說。
她沉默良久,最終隻輕輕道:
「寧兒,你要快樂。」
那是她前半生沒有得到的東西。
……
送走我後,大夫人將一紙準備好的和離書,放在我爹面前。
我爹驚呆了。
震驚過後是狂怒,他咆哮:「陸絳雲,你瘋了嗎?陸家不可能允許你和離!」
大夫人點點頭:「的確如此,所以我已經回過一趟陸家,和他們斷絕關系了。」
我爹睜大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
一個女人,跟夫家和離,跟娘家斷絕關系。
她該怎麼在這世上生存?
半晌,我爹恍然大悟,他指著大夫人,指尖哆嗦:「我懂了,你是看你女兒傍上了宣平侯府,覺得自己有靠山了是吧!」
大夫人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我爹:「我需要什麼靠山?」
「若說財產,這些年我經營下的產業,足以讓我八輩子吃穿不愁,你們沈家跟陸家加起來都沒有我富。」
「若說安全……」大夫人拎起那把在她房中放了近二十年的寶劍,拔劍出鞘,雪色的寒光立刻照亮了室內,「老爺,與其操心我,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
大夫人終於離開了她生活了十幾年的沈府。
她將財產清算幹凈——沈府的東西,她絕對不貪,而她置辦的那些田產鋪子,沈府也絕對別想沾到半點兒便宜。
我爹被她氣得病倒在床上,等好不容易病好了,發現府裡已經衰落得不成樣子。
主母走了,剩下的那幫嬌艷妾室,全都是隻知道花錢不知道省錢的主兒,讓她們爭寵,她們一個個智計層出不窮;讓她們管賬,她們各個兩眼一抹黑。
我爹沒辦法,想著另娶續弦,可京城中但凡好一點的人家,早就聽說他寵妾滅妻的「光榮」事跡,根本不願將自家女兒嫁過來受這個委屈。
我爹沒辦法,隻得重新求到了大夫人面前。
「夫人,過去是我不對。」
「我後悔了,我並不想跟你和離,前塵往事盡數抵消,你跟我回去吧。」
「從今往後,你仍是我沈府的主母,再無人能越過你。」
大夫人喝著茶。
半晌,把剩下的茶往我爹腳下一潑。
「這屋子近來風水不好,怎麼總進些邪祟。」大夫人道,「吳媽媽,有空的時候請道士來做一做法事吧。」
我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被吳媽媽請了出去。
他離開後,大夫人轉臉看向屏風後:「行了, 出來吧。」
我這才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她白了我一眼:「愈發沒規矩了, 那到底是你親爹, 你連出來跟他見一面都不願意, 就這麼躲著看他笑話。」
我不以為意:「誰愛我,誰才是我的血肉至親。當初為了一根簪子要打死我的親爹,誰愛要誰去。」
所以每到了回娘家探親的日子, 我也都是來找大夫人, 從來不去沈府。
大夫人仍然住在雪窟似的屋子裡,房中隻有一鼎香爐,一尊佛像。
可我已經識貨了。
我知道那香爐中燒著的沉香,比燒金子還貴。
她一直都是隱藏的富婆, 隻是懶得顯擺,而世人也往往缺乏見識, 總將珍珠當作魚目。
大夫人洗了手, 在佛前焚香, 仍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
她對我道:「講講你在侯府的近況。」
已是侯府主母的我,立刻又變回了那個被老師拷問功課的學生, 半點兒不敢掉以輕心, 垂首匯報道:
「自我執掌中饋以來, 商鋪、宅邸、鋪面都已清點完畢, 府中下人治理得當,個別刁奴皆被處置, 小懲大戒, 以儆效尤。」
「同時, 我得到小道消息,陛下即將與西域通商, 因此我提前用嫁妝制備馬匹、茶葉、絲綢、瓷器, 更準備在官道附近勘察合適的位置開設客棧。未來這些收益不入侯府的公賬, 皆作為女兒的立身之本。」
我自認為交出了一份不錯的功課。
大夫人卻幽幽道:「誰問你這些了?」
啊?
她看著我。
室內漫長的沉默。
大夫人嘆了口氣:「這些教過的東西,我自然知道你學得是很好的。」
「我不放心的,是那些我沒教過的。」
我明白了。
低下頭, 我緩緩紅了臉:「他……他待我很好。」
「跟他在一起,我每天都高興。」
大夫人終於滿意地笑了。
她曾告訴我, 身為女子,錢和愛, 我們總要佔一樣。
現在,換做我來告訴她——又何妨貪心一點,兩樣全都要呢?
大夫人看向窗邊, 那裡有一隻青玉花瓶,裡面插著一枝綻放的紅梅。
窗外, 夜色漸濃, 月光如銀,有灰袍的僧人背著花鋤, 將新鮮的梅花送來。
月色下,他長長地行禮。
大夫人亦行了禮。
透過窗邊那株怒放的紅梅,我望向遠處, 依稀看到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少女。
「等我戰勝歸來,就娶阿雲。」
「好,那你可別讓我等太久。」
18
其實, 等太久也沒關系的。
因為不管世事怎樣變遷,相愛之人總會再相逢。
自此千山無悔,萬水相隨。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