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3
化妝室裡的異響引來了別人的注意,第一個趕到的人竟然是路介。
路介攢眉,看向一地的碎片,走到我的身前,剛好是一個隔絕我和閻祈的保護性動作。
他偏首看向閻祈,清瘦的下頜繃緊,冷下眉眼:「發什麼神經。」
門口的人越聚越多,遠遠的還聽見有人叫江渺的名字。
閻祈的反問終究沒等到回應。
他站直身,眼神在我和路介身上兜轉了一下,嗤笑一聲,推開人群就大步走了。
化妝室門口的人還圍著,看著裡頭一片狼藉。
路介站起身,把化妝室的門合上了,幹脆地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喧囂聲消失。
他從邊上找出棉簽和消毒紙巾,蹲下來給我的手上藥的時候,我才發現,剛剛飛濺的碎片,在我手上劃出了一線血痕。
我要推開他的時候,他反勾住我的指尖。
路介仰起頭看我,鼻尖有一粒小痣,他說:
「我出戲了。倪蟬。」
當時在那部我們合作的電影裡,路介飾演的男主角,深愛著女主。
愛到發瘋的那種。
剛好我演的就是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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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演員在長期拍攝過程中,會混淆自己和角色之間的間隙,過度入戲。所以在那天我殺青了的時候,路介送行我,在海邊向我表白的時候。
我想,他隻是太入戲了,將對女主的愛意延伸到我身上來了。
他獨來獨往,近似孤僻,我也並非熱鬧的人,拍攝這麼久也沒混熟,要真有共同點,也就是都喜歡演戲了。
我是那樣拒絕他的:
「路介,你隻是沒出戲。」
但現在,在這個混亂的化妝室中。
他半蹲在我面前,抬起眼看我,陽光落進近乎清冷的瞳孔裡。
路介平靜地說:
「我已經出戲了。」
「但清醒的時候,我仍然喜歡你。」
14
《演員本色》的錄制還在進行。
從閻祈來給江渺撐腰過之後,她的底氣不是一般的足。
言語擠兌同組學員,因為發揮不好要求重新錄制不是一次兩次了,節目組任勞任怨地滿足她的要求。
我不止一次聽見參加節目的年輕演員,在背後罵她耍大牌、資源咖。
但沒想到江渺第二次上臺表演結束的時候,把矛頭對準了我。
她站在臺上笑盈盈地看著作為評委的我:「其實李導的《光》原本女主演是倪蟬老師,總是我們學員演經典劇目多沒意思啊,倪蟬老師,不如你即興表演我那段名場面,指點一下我們。」
她直視著我,年少成名的銳氣鋒芒畢露。
這一瞬間,我才意識到,江渺為什麼會來這個綜藝。
她雖然資歷尚淺,卻靠《光》一舉提名,出道即巔峰,然而在電影節上卻輸給了我。
到底是心有不甘。
網上已經有了評論,說當初李導的《光》要是我順利出演,獎項絕對不止國內。
江渺不服氣,想借這檔演技競技類綜藝,讓我重演一次《光》。
我定定地看著她,突然松了口氣。
往後輕松地仰靠,說:「好。」
沒能出演李導這部《光》,一直是我的心結,現在終於可以解開了。
15
路介給我搭的戲,我和他在場外準備了一個小時,又對了會臺詞,上臺的時候燈光、舞臺都已經布置好了。
《光》的女主是個盲女,我曾花了半年忖度人物心理。它上映的第一時間我就去看過了,觀看的時候我一遍遍在想,如果是我演,這段會是什麼樣的。
Action 的那一瞬間,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來,我成為了那個雙眼無神的盲女。
路介已經是天賦型的演員,卻在這一場戲裡,被我完全地壓了戲。
沒人知道,我為這個角色付出了多大的心血。
經年心結,終於成就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即興表演。
表演結束的時候,錄制現場一片安靜,江渺臉色一片慘敗,身軀勉強撐著才不搖晃。
比起電影原版,現場效果還要高出一個層次。和江渺的表演相比,高下立見。
我久久未能緩過來,我看見嘉賓席上,在最後面,被黑暗幾乎要遮掉的地方。
閻祈就坐在那裡。
燈光刺得他流出淚來,回憶像是一把刀,反復凌遲著人最痛的神經,他忍痛忍得額角青筋迭起。
此時此刻,痛不當初。
他終於知道,《光》究竟對我意味著什麼。
但閻祈曾經,親手把它掐掉了。
16
第一期節目拍完,我和這檔綜藝的合作也就差不多結束了。
但是剛回到家準備休息的時候就發生了意外。
《演員本色》的花絮在網上流傳,這檔綜藝還沒播出就借此大火了一把。
不知道哪流露出去江渺第一次表演完,在臺上被批評哭的視頻。與之相對的是,我冷漠地坐在評委席上,幾近刻薄的模樣。
更有人配圖爆料,閻家太子爺來錄制現場給女友探班,卻被某影後插足引誘。太子爺當場翻臉,把影後化妝間給砸了。
雖然沒有明確是誰,但整個綜藝,隻有我倪蟬一個影後。
更何況,當事人江渺親自發博:「職場霸凌、插足感情,有些人能要點臉嗎?」
雖然發出一分鐘就刪掉了,但已經在網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種種跡象如刀刃一般直直地指向我。
其實節目組這時候應該幫我出來澄清了,卻裝死沒管這回事,享受著爭議帶來的熱度。
珊姐給導演打了好幾通電話才打通。
導演含糊其辭:「正片正在趕制呢,到時候上了大家就知道怎麼回事了,現在澄清的話,觀眾不就知道綜藝劇情了嗎?倪老師再忍忍,公眾人物總是是非多一些。」
拖拖拉拉的,就是死活不表態。珊姐掛了電話之後,面色陰沉,
「現在這倒不是要緊的。怕就怕在,節目組現在正在加緊惡意剪輯,真按照網傳你霸凌江渺的劇情來剪輯。這個綜藝接錯了,知道那個事精要來,價格給得再高我都不會幫你接。」
江渺出道以來就被冠有太子爺女友、資源大咖的名號,雖然看不上她的黑粉眾多,但是死忠粉的數量也並不在少數。
我說:「去查查那個角度是誰錄的花絮,怎麼流傳出去的;影響力大的造謠營銷號,給他們先下律師函;帶節奏的水軍看看是哪家公司名下的,追溯源頭。先把能做的做了吧。」
大家都開始忙起來,我才走到窗邊。
已經是晚上了,正是攝影裡的藍調時間。
天色呈現純粹的藍色,高樓下車流不息。我突然接到了個電話。
話筒裡男聲低啞,閻祈說:
「看遠方。」
我仰起頭,廣闊的夜幕之中,竟然暈開了一朵朵的煙花。
剎那即永恆。
在澄澈的深藍底色中,如星光墜落。滿城的人,都在此刻仰頭看天空。
我聽見電話那端,閻祈喉頭哽澀。
他說:
「我來實現諾言了。」
「倪蟬,恭喜你。」
「倪蟬,對不起。」
如果說,年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究竟是神的恩賜還是懲罰。
某年我和閻祈說:「我要拿影後的,你等著做影後背後的男人吧。」
閻祈掐住我的腮幫子,放縱笑道:「那我到時候,給你送一城煙花。」
一城煙花啊。
那可真漂亮。
我見到了,可當初的人在哪呢?
17
我上了寫字樓的天臺,閻祈就在這裡等我。
天臺的風很大,讓人有點睜不開眼。
喝空的啤酒罐子被吹滾到我腳邊,發出當啷的聲音,我把它撿起來,放到閻祈的旁邊。
他身邊已經有很多空罐了,不知道喝了多少。
閻祈沒有回頭,唇角抿得發白。
風聲會模糊掉他喉間的顫抖:「江渺綜藝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已經讓她刪了微博。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情,後續我都會接手。」
在他眼裡,這原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大風吹動鬢發,我一時間覺得無話可說。
沉默良久:
「還是我和我的團隊自己來吧。這次的輿論原本和你也沒太大的關系,到時候牽扯更深反而不好。更何況江渺還是你的女朋友。」
閻祈喝了口酒,垂著眼淡淡道:「她不是。」
「我和江渺有個合同,一年之內,最多兩年,她要什麼資源我給什麼資源,就算要我女朋友的名義造勢也沒什麼關系。我隻有一個條件,以純新人的身份拿到影後的獎項。」他牽起唇角,近乎自諷,「我用了兩年時間,隻想證明一件事。如果你當初不那麼拼命,學會倚靠我一點,也能達到你想要的高度。我等你後悔,等你回頭。」
我想笑一笑,卻終究沒能牽動唇角。
閻祈說:「分手以後,我經常失眠,有時候恍惚聽見鈴聲,從夢中驚醒,才發現原來我一直在等你一個電話。隨便你說些什麼,叫一聲我的名字就好。隻要你說一聲閻祈,我立馬奔回你的身邊。原來一直後悔、一直傷心的人是我。倪蟬,你沒說錯啊,我多自大的一個人啊,從始至終,我都沒看懂,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到這一刻,才抬眼看我。
垂眼時勉強能故作平常,在抬眼的那一剎那,情緒泄洪而出。
淚流滿面,神情憔悴。閻祈說:
「對不起。」
無邊的穹幕之下開始飄起細細的落雪,今年的初雪來得竟然這樣快。
閻祈甚至都不能好好地發聲,啞得不像話,帶著一絲乞求:「電影節回去後,我聽了一晚上的《祈》,看完了網上的帖子。倪蟬,你是不是曾經很認真地愛過我?」
我擦掉臉上的落雪,融化時竟也像淚。
「是。」
「現在呢?」
我輕聲說:「閻祈,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已經有了答案。
我看見閻祈幾乎要站不穩,他把一直都攥緊的掌心攤開,赫然是一枚戒指,他說:「倪蟬,這是你的戒指。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那次我從澳洲回來,原本是要和你求婚的。」
不曾料想,我在醫院裡。
不曾料想,他從他人口中得知,我曾經生命垂危。
年少時針鋒相對,如今兩兩都覺抱歉。
我把他的手指合上,他的指尖都在抖。
我說:「閻祈,我從沒後悔過遇見你。」
戒指我沒收下,離開的時候,天臺還在下雪。
閻祈一個人站在原地,風吹動他的風衣衣擺,他久久都沒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