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其中種種,怎是一個「謝」字能倒盡的。
夜裡,眾人散盡,點上油燈,王珩也已離開,我們全家終於有時間擠在炕頭上說說知心話了。
我奶、我娘和我姑媽,三個人在一起抱頭痛哭,哭得那叫一個柔腸寸斷,惹得馬奶奶在一旁亦是淚水漣漣。
我爹是倔驢,知道親妹子受罪了,卻不好問太多,便拉著我表哥周勤問東問西,娘親舅大,我爹看起來可稀罕這個親外甥了。
周勤比我大兩歲,是個濃眉大眼、沉穩敦厚的小伙子,他識字,會看賬本,姑媽和逝了的姑父,將他教養得非常好。
對於姑媽和表哥的到來,我們都很喜出望外,我奶的意思是,日後就讓她們留在桃水村,與我們一起生活。
但我姑媽有她自己的想法。
「娘,哪有出嫁女總住在娘家的道理,我和勤哥兒這次回燕州,打算去鎮上做點生意,畢竟您姑爺原先就是商賈,勤哥兒也學了個六七分,隻是一時間好的鋪子難租,還得在家裡住上一陣子。」
我心一動,趕忙道:「姑媽、表哥,芝安他小舅舅在鎮上買了一間吃食鋪子,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委屈點,先幫我一起經營著?」
馬奶奶拊掌大笑:「這真是、咱鄉下怎麼說來著呢,這真是人困了,偏從天降下來個大枕頭啊。昨兒春妹還發愁,不知去哪裡尋個穩妥又知根知底的人幫忙呢,可巧今兒你們娘倆就來了。依我看,你們娘倆可以先住到鋪子裡,幫忙守著鋪子,打打下手,等安穩下來,再做長遠打算。」
我姑媽自是萬般歡喜:「那敢情好,不過這鋪子是芝安他小舅舅的,我們娘倆住過去妥當嗎?」
表哥也紅著臉頗為猶豫:「娘,我們付房租吧,不然總是不安心。」
馬奶奶卻朝他們擺擺手:「一家人,可別說兩家話了。日後你們還要幫忙煮餛飩招待客人,也算不得白住,就把心放肚子裡吧。」
說實話,我是低估了姑媽和表哥的能力。
自從餛飩鋪開張,採購、跑堂和算賬的活兒被表哥搶了,灑掃、生火和刷碗的活兒被姑媽包了,我除了負責做吃食,居然沒什麼活兒可做。
孤竹書院的學生們,得知餛飩鋪開張,都紛紛來嘗個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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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雞湯鮮肉餛飩,再加上兩塊油鹽大芝麻餅,總共十五文錢,那些正長身體的少年,既能吃飽又能吃好,因此漸漸地,都成了鋪子裡的常客。
有家境貧寒些的,吃不起鮮肉餛飩,我便送他一碗熱湯配著芝麻餅吃。
我不是菩薩,救不了苦也救不得難,但是免費湯還是送得起的,無非就是在燉雞的時候,多加幾瓢水的事兒。
可沒想到,就是這碗熱湯,卻令學生們非常感動,有人專門寫詩贊揚我這間餛飩鋪,暗地裡還給我起了個綽號叫「餛飩小西施」。
我的天爺啊,可真是——羞煞我了。
啥西施哩,就是個滿身蔥花豬油芝麻油煙味的鄉野小村姑。
鋪子開張時,王珩去了洛陽,等我盤點好第一個月的賬時,他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我把賬本拿給他看,得意之色簡直有些繃不住:,「你瞧瞧,刨去成本,凈賺十八兩,發財了!」
王珩沒接賬本,卻望了兩眼在後廚幫忙刷碗的周勤,淡淡地問:「你表哥住在鋪子裡?」
我點頭:「是呀,姑媽和表哥住在後院。」
他面色一怔,默了默:「有他們娘倆照應自然是極好的。你表哥今年十七?」
「十六,比我大兩歲。」
「訂親了嗎?」
我奇了,這人可真是,多日不見,他不關心鋪子的盈利,卻忽然關心起我表哥來了。
很熟嗎?!
「我哪裡會知道!他在隨州長大,我在燕州長大,他有沒有訂親,難道還巴巴地跟我說?」
我忙碌了整整一個月,累得腰酸背痛,他卻隻問這些有的沒的,我的心情忽然便不好了,語氣也急躁起來。
王珩見我急了,頗為識時務的接過賬本:「不錯不錯,不愧是餛飩小西施。」
哼,我朝他翻了個白眼,餘氣未消。
屋內忽然安靜了,似乎有一股莫名的暗流在我和他兩人之間湧動。
沉默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王珩沒撐住,帶著三分無奈三分無助四分無辜,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含著哀聲道:「我不會哄人,你笑笑吧。」
我扭過頭,不笑。
他咬咬唇,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忽然彎下腰來,與我四目相對:「不然,我給你表演一個絕技吧。」
話音剛落,他的兩道柳葉眉竟然像活了一般,雙雙扭動起來,仿佛是海上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仿佛是高聳入雲氣的山巒,忽隱忽現,綿延不絕。
「哈哈哈哈——」
我登時就憋不住了。
這、這、這也實在太可樂了吧!
王珩見我笑得前俯後仰肚子疼,一張臉瞬間紅透,但這紅也掩飾不住他的三分得意。
「幼時我調皮,常常惹我長姐動怒,但每次我都能以這招『眉飛色舞』逗笑她。」
「你長姐定然很疼你吧。」
笑夠了鬧夠了,我平靜下來,給他倒了一杯茶,與他面對面坐在凳子上,緩緩道。
提到少夫人,王珩的臉上露出幾絲笑意:「我娘親沒得早,自幼是長姐教我、養我。她長得極美,性子又好,於我而言,長姐如母,萬不能棄。」
「竟是這樣。那把你逐出王氏的是?」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有後娘就有後爹?」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後娘不慈,爹也不做人啊,怪不得呢。」
這事兒我聽得多了,鄉下有很多狠毒的後媽,給親兒子吃餅,給繼子吃糠,都是因為窮。
隻是沒想到,豪門望族裡的後媽,不缺吃不缺穿的,也這麼缺德。
王珩笑:「罵得好。其實我很羨慕你,你的家人都很好。」
「那是自然,」我一向以我的親人為傲,「你別看我爹那麼倔,但我娘接連生了我和秋妹,眼看就斷了香火,連村裡人都暗地裡戳我娘的脊梁骨,我爹卻從沒對我娘說過一句硬話。
還有我奶,厲害是厲害,但心眼可好了,我們村有個要飯的懶漢,叫周大愣,雖說我家也不富裕,但每次周大愣往我家門口一站,我奶就顛顛地跑去給他拿點幹糧,從沒嫌棄過的。」
「嗯,我長姐說,有你們護著芝安和安芝,她很放心。再過兩個月,我還要去趟塔山,我想這趟把兩個孩子也帶上。」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帶著他們倆?那可是塔山啊,六百裡地之外的塔山!」
王珩也若有所思:「此事確有不妥,隻是我長姐很是惦記兒女,我實在是不忍她日夜受思念之苦。芝安也倒罷了,是個男娃,可安芝是嬌滴滴的小姑娘,與我們同行多有不便,還得有個知根知底的、她熟悉又信任的、性子沉穩細致的、年齡與她相仿、能與她同吃同住同玩的人在一旁看護著才行。」
我:「……」
這世家子弟的八百個心眼子呦。
你直接報我陳春妹的生辰八字就得了唄!
王珩七月份要去塔山,這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
雖然他說興國公那邊什麼都不缺,可馬奶奶和我奶,自五月份就開始縫制棉衣棉褲和棉帽子了。
除了衣物,成套的筆墨紙硯和書籍;腌肉幹、幹野菜、堅果等吃食;治凍瘡、風寒、腹瀉的各種藥材;紅茶、綠茶和野菜茶;加上能想到的各種日常用品,林林總總差不多要裝滿一輛馬車。
這馬奶奶還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呢。
經過幾夜的失魂落魄,還真被馬奶奶想到了。
「別忘了把書院獎給芝安的那本字帖帶上!讓他祖父和父母也跟著歡喜歡喜。」
芝安小小年紀,卻在詩文上極具天賦,前不久在書院的一次月考中,詩文得了第二名,夫子獎了他一本自己私藏的字帖,據說是什麼前朝書法家親筆所書,很是珍貴。
馬奶奶這是要炫耀啊!
王珩親自到桃水村,請求我家能讓我陪著安芝和芝安去塔山一趟。
按理說,我這麼大的姑娘,明年就要及笄了,是不宜跟著商隊出遠門的。
但是王珩有所求,平素我奶和我爹又對他的人品贊不絕口,所以最終全家一致同意,隻是對我百般囑託,一定不能太過拋頭露面。
多慮了,真的是多慮了。
我這樣在泥巴裡長大的鄉下丫頭,從小連屁股都露過,還在意這點頭面嗎?
王珩很忙,他如今天南海北地做生意,據說做得還挺大,也不知背後究竟靠的是誰的勢力。
我沒問過,但隱約聽馬奶奶說,他的外祖家還是很看重他這個嫡外孫的。
吃過午飯,他提出告辭,我奶遣我出門送送。
我將他送到村裡的大槐樹下,張寡婦恰巧正拉著她家五歲的小兒子在樹下玩泥巴。
「呦,春妹,這是你沒成親的女婿吧,我瞧見他來三回了,回回都沒空著手,咋沒聽說你定親的事兒啊?」
見我走到近處,張寡婦嬉皮笑臉地朝我一頓瞎嚷嚷。
那嗓門高得,恨不得全村人都能聽見。
我朝她哼哼了兩聲:「嫂子,今兒你是吃飽了飯,撐住了?」
「呦,小丫頭片子還挺牙尖嘴利的,你這小女婿不錯,比你姑媽家那個兒子強。」
她是個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明明我不愛聽,卻還嘰裡咕嚕地聒噪。
而且她說的這些話,沒頭沒腦,平白讓人生厭。
於是我登時就翻了臉:「這是新頭發又長出來了咋的?要不然,我喊我奶再過來給你薅一薅?」
「陳春妹,小小年紀,別不知好歹啊!」
「呸!有那工夫去找你野漢子,讓野漢子知你的好歹吧!」
別以為桃水村的人都是瞎子,看不出她是因為有了外心,才不顧自己漢子死活的!
張寡婦氣急,想沖過來跟我鬧,但一看我身邊的王珩,又訕訕地停下來,拉著兒子憤憤不平地走遠了。
王珩今日穿著一身月白色綢緞長衫,腰間還掛著玉佩,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
張寡婦沒出息,隻敢罵莊稼人,卻不敢惹貴人。
「撲哧——」
嗯?
我尚在怒氣中,扭頭一看,王珩居然在笑。
「你傻笑啥?」我皺著眉問。
王珩伸手一指張寡婦的背影,頗為得意地沖我搖了搖頭:「我在笑,連一個潑婦都比你識貨。」
我:「……」
有病吧!
被一個養野漢子的潑婦識了貨,你有啥可驕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