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步子邁得小,心裡忐忑,然而剛到便被攥緊手腕。此刻陛下已卸下盔甲,他未著寸縷,眸光意味明顯,我睫毛狠顫著。
龍植鼻尖摩挲我臉頰,看我低眸,順勢吞沒我所有尾音:「許久沒見,祁願。」
等事了,我已沒什麼力氣。
「陛下,奴才有事想問。」
出口的嗓音沙啞。
「準說。」
龍植手臂懶散搭在我腰間。
「陛下對奴才這般,難不成是喜歡男子嗎?」
那手臂頓住:「不。」
「朕從青樓後便睡不好了。
「祁願,朕沒提過,這些年你身上的味道始終沒變,現下聞也心安,你是朕的藥。」
好似情人低喃,我話音淡淡:
「奴才身上的味道是荷花香,丞相府住處旁挨著荷花池塘,浣洗衣物時便用荷花。」
龍植並未反應如何。
「嗯,總之朕喜歡。」
夜已深了,龍植又啞著嗓音補充一句:「祁願,你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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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空落落回營帳時,伸向門簾的手驀地被攥緊,夜裡寂靜無聲。
滿是螢火蟲的野草地裡。
祁標嗓音似浸透了冬夜,低緩而悠長。
「祁願,」他叫住我,「等戰事結束,便與丞相府斷了關系吧,大哥送你離開。」
我愣在原地,抬頭看進他眼裡。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仍然寫滿認真。
大哥拍拍我肩膀,轉身離開。
「你該有自己的人生。」
朝夕相處的日子裡,祁標對我講過,丞相府的事他從不關心,他最看重的不過是家族榮耀,即便我在丞相府受欺負。
他看著也不願意管。
「一個深陷泥潭卻絲毫不想自救的人,我瞧不上,祁願,你的翅膀該豐潤起來了。」
不遠處迎來一陣風,風冷,可惜我身子單薄到像抵擋不住,眼眶紅到掉出眼淚。
很快,很快了。
8
戰爭持續的第三個月。
距離獲勝僅差這一場戰事,龍植很高興。
「凝翠山一戰結束,便是班師回朝之日。」
當晚全軍烤肉,以慶祝即將到手的勝利。
龍植帶來的將士隻有兩千,加之祁標手底下的,共三千多人,不過不在一個營地。
祁標手下的這一千都是親兵。
今日十五,月光灑在地上,篝火旁有人載歌載舞,有人喝酒猜拳,人人喜上眉梢。
祁標喜靜,看著他們熱鬧。
「大哥,這些年你在外難道不想家嗎?」
辛辣的酒水入喉,祁標嘴角邊灑出不少。
「二叔刻薄,你大伯父也未必能同他有什麼區別,你我都是喪母之人,便也算沒家了。」
他遞過來烤好的雞肉。
「在外面風風雨雨十幾年,我也想通了,大丈夫當忠君愛國,若無戰事,天地便是家。」
祁標眼裡閃著篝火的火光。
我喉嚨幹澀極了:
「怪不得人人道祁標是個好將軍。」
他笑笑沒說話。
丞相府裡的祁標是個傳說,他年少參軍,戰功赫赫,但從不驕傲自滿,小到五歲孩童,大到七十婦孺都受過他的幫助。
這時前些日子訓斥我的衛將軍拿著杯盞湊過來,看著我懵懂的樣子,調侃道:
「將軍說什麼了?這孩子好像要哭了。」
「不小了,今年也二十歲了。」
大哥笑著替我回。
衛將軍哈哈大笑。
「你這人,這歲數人生不是剛剛開始?祁願參軍晚,我和你這般歲數時早就當了幾年兵了,他也算剛剛嶄露頭角,還有機會。」
緊接著碰我酒杯。
「上次對不住了,無論何時都要先以大局為重。」
我回碰過去:「自然,小生明白。」
衛將軍欣慰笑了兩下。
十五月亮圓,初春風涼。
「真好啊,等大勝回朝,便可休息一段日子和妻兒多待待了,在外打仗最虧欠她們。」
祁標酒氣四散,神態絲毫不顯醉意。
「待戰事結束,我也該娶親了。」
他眉間難得溫柔。
那位嫂嫂我曾見過的,大家閨秀,曾被侍郎府退了婚,但大哥卻始終如一喜歡嫂嫂。
「恭喜大哥。」
見我看著他,回望過來,與我低聲道:
「屆時偷偷請你過來。」
我眸中笑意淺淡:「好啊。」
十五了,該團聚了。
衛將軍喝得打了個飽嗝,眼裡都是笑意:「那祁願呢,何時成親?讓大哥我也去瞧瞧。」
祁標亦將目光投向我。
篝火旁影子明明暗暗,我的臉也被燻染得發紅,睫毛顫抖的幅度輕如風。
「等有機會吧。」
凝翠山進攻之日,龍植帶領士兵,從西側走土路,而我與祁標從東側繞進山裡走水路,三日行程,務必要我們突襲成功。
祁標與衛將軍們都不擅水。
一路走得頗為坎坷。
地圖將要湿了,我主動包攬過來。
「大哥,把地圖交給我吧。」
祁標遞過來:「跟緊我。」
第一日體力虧損極大,夜裡將士們累到躺地便睡,我借口如廁,將從前描繪的新地圖拿出來,再刻意灑著水漬。
幾乎與真的一ţü₍般。
說來也是巧合,我這些年唯獨畫工精湛,其他方面都讀不出來個好字。
第二日,全員按照規劃好的路線走。
夜深時繞到山洞裡。
祁標從我手裡接過去地圖,蹙眉道:
「為何……我記得這裡要繞去溪裡。」
他想找備用地圖,可惜前兩天剛被我調包走,用同樣的方式。
地形圖,隻微微修改一點便能差許多。
對比之後他搖了搖頭。
我說:「大哥,你是太累了。」
祁標也默認了這種說法。
水用盡,我隨幾個人去打水,在裡面下了藥,胖廚子我也認識的,原來我們住在一個營帳裡,我去幫他的忙,下的藥劑量也大。
雖說隻是簡陋的飯食,我也找到機會。
夜深人靜,人們都睡熟了。
我將早就寫好的信塞到祁標懷裡,默不作聲看著將要升起的朝陽,一步步出發。
帝王心似海。
掉隊那日雖也暈了過去,但我清醒過來時恰好瞧見了西部大軍反方向回朝。
還有陛下龍植。
他們在原地休整,交談時我也得知真相。
原來龍朝與玉國之間的戰事早已結束,剩下的這一千兵力,隻是為了找個由頭絞殺。
丞相府勢力龐大,單單一個出言勸誡的罪過,滿門抄斬會惹眾怒。
借著玉國這場戰事順手殺人。
從始至終,龍植與其他部隊都未與我們這支隊伍遇到過,他所說的戰術也隻有我們和龍植知道,待出凝翠山,龍植率領的不知情將士們會將我們團團圍住,讓大家的眼睛看到我們手拿兵刃,與他們對峙。
做實通敵罪名。
人怎麼能這樣可怕——
宋將軍是先皇後的親哥哥,他提到了我。
「陛下,聽聞丞相府那祁願與陛下淵源頗深,可是有留情的想法?」
隻聽那帝王淡淡道:
「舅舅,你不會不知道朕有多厭惡斷袖,當年先皇隻因母後斬了他男寵便大發雷霆,讓母後死在了那個雨夜。
「朕的確對祁願不一樣,或許從五年前就開始了,可那又如何?成了君王便不能有弱點。」
宋將軍問:「那為何又重遇上了?」
黑暗裡龍植睫毛落下,遮擋諸多情緒。
又化為熟悉的嘲諷笑聲:
「舅舅當祁隆昌這個老東西又是什麼好人嗎,他五年前便將朕喜歡祁願的事調查清了,五年後惹了朕不開心又將祁願送來。不然以他胞弟祁知年的性子,祁願早該死了。」
我的命輕如羽毛,好像絲毫不值得提一般。
忍著劇烈跳動的心髒,任由身體輕抖。
君王情緒莫測。
「朕原本不打算將祁願列入計劃之中,但祁隆昌給祁願說了親,這是明面上落朕面子。」
其實落沒落面子完全沒有關系。
君主已然入局罷了。
「看來這孩子命不好。」
柴火聲燃燒的聲音清晰入耳。
龍植望著火堆出神。
「是啊,祁願命不好。登基五年,祁隆昌處處看不起朕,這些年隱隱有將權力推給小王爺的意思,無論如何,祁願都被迫進了這盤棋裡,由不得他脫身了。祁標是個可培養的,可惜有個不省心的爹爹,探子報祁隆昌讓祁標出發前小心有詐。
「在他尚且未反前,朕處處表現得對祁願珍重,祁隆昌瞧見便也徹底松懈下來了,伺機徹底抹平他們。」
宋將軍已兩鬢斑白。
「人生之事哪裡幾句話說得清?丞相府命該絕,但不如留那孩子一條命,聽聞其與丞相府也沒什麼感情,是被欺負長大的。」
黑暗裡龍植回答的聲音很輕很輕:
「舅舅,朕不能有弱點。」
風裡我僵硬到呼吸都深重。
祁標將小半生都給了國家,龍植卻還是要將他當作由頭,抹殺丞相府所有的人。
過往人們評價龍植殘暴,我半信半疑。
如今徹徹底底相信了。
後來我又回了軍營,祁標講到達營地之日便想著來找我,但被龍植攔截下來。
龍植那日裝得真實到像臺上戲子。
陛下要抹殺的,不是丞相府。
而是一千多條人命。
大哥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該有好報的。
信裡交代得差不多了。
等祁標醒來就會明白一切,到時原路返回,從地圖上另一個方向趕回去,就可重新遇到西部大軍,上層的決定下層人不知道。
人們隻會以為祁標走錯了路。
而不會懷疑他有通敵之心。
萬人眼下,如何再造假?
天色大亮時,我單薄一身,站在懸崖邊上任由風吹動衣擺,臉色淡然。
人們到時隻看到了我。
一切好像都停止了變化。
他揮退將士們,迎著朝陽,龍植靜靜看著我,喉結滾動:「那日都知道了是不是?」
我目光平靜,應了一聲。
「對,什麼都知道了。」
從小就有人說我是木頭,哪怕地動了都不會有什麼反應,其實隻有我知道,是我承受的痛苦與磨難太多了,所以覺得什麼都差不多。
我與懸崖的距離僅僅半步之遙。
龍植看得清楚,嗓子幹啞到好像渴了三天。
「過來,祁願。」
我想得開了。
「陛下,五年前你是在恩將仇報,我得告訴你,」語聲很輕,我抬起眼,慢條斯理吐出話音,「我母親是大家出身,她並不放蕩,是那個男人不好,強迫我娘為妾。」
「陛下本質上與他沒區別,我從未喜歡過男子,隻是可惜了,抵不過你的王權,死了兩次,卻皆沒死成。」
龍植緩緩閉了下眼睛,唇瓣顫抖。
「朕往後不讓你死了,祁願。」
那些年歸根結底是他錯了。
他以為祁願是病根,未曾想是藥。
「你過來好嗎,」龍植眼眶染得深紅,嘴裡破碎著吐出話音,「祁願,朕那晚說出話便後悔了,朕到軍營裡發現你丟了,以為你真的死了, 直到那時候朕才認明自己的心。朕錯了,丞相府朕也不除了,朕——我立你為皇後,我什麼都不在乎——」
活了二十年的人說話都沒了條理。
我站在風裡,語聲清晰至極:
「陛下, 沒什麼必要了,過往與你相處的每個朝夕都叫我惡心至極。」
龍植剎那間慘白了臉,他朝我踉跄著一步步走來, 聲音顫抖著:
「朕錯了,朕求你回來,祁願。
「過來,別去那裡好不好?」
懸崖頂風聲呼嘯,他眼淚掉落, 聲音發著抖,就如同要失去生命的一部分一樣。
咫尺距離,我唇角隨意勾起,嗓音帶著笑意:
「可惜了,不由你決定了。」
撕心裂肺一聲驚吼。
「祁願!」
人生,生老病死, 都是既定的事實, 我相信命, 也相信人的一生隻有短短的二十年。
掉下時我徹底閉上了眼睛。
仿若真正成了鳥兒,有了翅膀。
一切結束了。
9
隆慶三年,龍朝大勝, 舉國歡慶。
唯獨君主大病半年。
這期間祁標遞交了卸任折子,久病床榻的龍植批準的速度也很快。
三個月後, 祁隆昌於丞相府暴斃身亡。
隻是國家仍然不太平。
因為龍植暴政, 各地揭竿而起,躁亂頻發, 百姓們苦不堪言。
而小王爺擁兵自重, 更在短短兩年內逼宮,成了新王。
將龍植軟禁在宮裡,稱太上皇。
第三年春暖花開,環境終於好些, 街市喧嚷,我戴著帷帽,在龍朝東南小鎮裡賣畫維生。
大抵老天可憐, 那深不見底的懸崖下是洶湧的海, 中途又被大樹攔截,掉下去留了我一條命, 我天生水性好, 隻傷了我的臉。
再醒來被海邊漁民所救。
這日街邊來了位男客。
我低著頭拿畫具, 聽他嗓音熟悉至極。
「畫師,為我與妻子畫張像吧。」
我緩緩抬起頭, 祁標攬著嫂嫂, 胡子留得很長,笑容燦爛:「Ṱű₆沒錢給,能免些費用嗎?」
眼淚順流而下。
「不可啊,兄臺, 我這是小本買賣。」
從此,遠紛爭,屋檐下豐潤羽毛。
本文完